范弘道要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也就不会对作品集卖光这种事刨根问底了,保持难得糊涂就好,反正有的是人会为了巴结权势制造书籍大卖热销形势。
可他不是权贵,只是个监生身份的读书人,京城里比自己有权势的人满大街都是,几千官员加几百勋贵再加几千将校不是开玩笑的。
不止范弘道,这两天马朝奉也在反复思索,企图从中总结出其中门道,以后也好方便复制成功经验,再创辉煌。
听到范弘道询问,马朝奉便答道:“在下想出了几条道理,先讲给范先生听着,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指正。首先,虽然在下不大懂文学之事,但是也向别人打听过,都说范先生的诗作水准还是很不错的。
后世地位如何不好说,至少超过大多数当世人的水平。诗作并非空洞无物的无病呻吟,大都因事而作,即景而发,有鲜明的当世特色。”
这条半是实情半是拍马的原因,范弘道很“惭愧”的接受了。然后又听马朝奉继续说:“其次,传说里范先生言行无忌恃才傲物,为人处世多有疏狂旷达之处,诗词中也有很多讥讽之语,这对了读书人口味。现在士林风气浮躁,常以尖酸刻薄为能,过去那种厚重君子人物已经不大吸引人了。”
说到这里时,马朝奉忽然发现范弘道脸色要黑化,连忙改口道:“当然在下并不不是说范先生尖酸刻薄,只是说范先生有吸引这种人认可效仿的特质!不对,在下也不是说范先生和这种人是同道,在下的意思是别人喜欢如此想象范先生,用虚构意境获得愉悦。”
“别解释了,你继续往下说!”范弘道今天心情好,就不计较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代入感么!
马朝奉擦了擦汗,“第三,围绕范先生传说的轶事很多,饱受士林热议,而诗词往往又与这些轶事关联,甚至就是专门为那些轶事写的,所以可以作为很热门的谈资。
不了解这些,别人闲谈时岂不就只能干瞪眼了?最起码,可以直观的感受到张四维、王世贞这些大佬被气死时的心情,亦或揣摩一下状元公被监生压了一头时的心境吧?这些可都是百年难遇的奇闻异事。”
范弘道暗想,其实就是话题度非常高,诗集可以当一种变相的八卦杂志看呗。可以理解,名人八卦新闻向来比一般新闻点击率高,世道人心就是这样低俗。
“第四,在下也出了一把力气,凑巧形成火上添油之势。”马朝奉最后开始为自己表功。
范弘道奇道:“你又干了什么事?”
马朝奉像个奸商,不,就是奸商一样的嘿嘿笑了几声,“在下嘱咐那些书铺,特意将你的诗集与王世贞的文集摆在了一起,然后你懂得。”
范鸿达愕然无语,这马朝奉的炒作手法挺娴熟啊,把气死王世贞的诗集和王世贞的文集摆在一起卖是几个意思?
他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一幅画面——书铺醒目处摆着两堆书,各自挂着招贴。左面招贴写着“已故宗师王世贞绝版文集”,右面招贴写着“骂死王世贞的人诗集”。
这也太没有下限了,范弘道摇了摇头,很不喜欢的道:“这种事极其失礼,以后不要做了!”
马朝奉很干脆的回答说:“下不为例!”
范弘道感叹道:“说了半天,都是事后诸葛亮,事先谁也不曾想到啊。其实总结成两个字,就是时新!符合当世潮流的新鲜东西,当然受欢迎。”
马朝奉这次过来,还带了一大包礼物。等范弘道送走了马朝奉,打开礼物包裹,却发现里面只是十本书,就是自己的诗集。
范弘道不免在心里鄙夷几句,这马朝奉做人还是有欠缺。要么不送,要么就送点像样的,拿十本自己的诗集算什么礼物?
说起这大明诗歌文学脉络,在建国后的初期流行雍容浮夸、充满歌颂味道的馆阁体,以翰苑台阁文人为主导,那些名垂史册的阁老大学士都有这种肉麻颂圣的黑材料。
自中期后,弘治年间起,前七子组合兴起,推翻了空洞浮华的风气,成为文学界的弄潮儿。在某个穿越者位面,大文(政)学(治)家方应物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然后又到了嘉靖时,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组合主导文坛,继续提倡复古,甚至垄断了文坛所有的话语权。所以人人都说,王世贞领袖文坛二十年,是当世唯一的文学宗师。
但近些年,后七子逐渐谢幕,新人又捧不起来,诗坛陷入青黄不接的状态。到了今年,连后七子组合最后的宿老王世贞都去世了。
于是大家都明白,后七子的时代彻底过去了,这不仅仅是说后七子都死光了,还有后续无人的意思。世贞提携了很多后辈,但这些人都撑不起后七子精神的大旗。
等王世贞一去世,后七子就是历史名词了,然后就要等待新的弄潮儿。这时候,范弘道的诗集因缘际会的出现在京师,堪称沉寂已久的诗歌界中一股清流或者泥石流。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这诗集是热了,总比无人谈论的作品要好,文学界需要有这样的热度作品。一本文学水平还可以、代入感强烈迎合了士林口味、又含有八卦元素、话题度也很高,还有炒作手段的诗集,想不在京师大火都难。
这时候,有不少熟人都找范弘道来索要诗集,有申首辅这样的当权派,也有时习之这样的狐朋狗友。当然他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申首辅是批判性阅读,时习之是为了炫耀显摆。
然后范弘道才明白了,马朝奉前番给自己十本诗集当礼物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不是马朝奉做人有欠缺,而是他想到了前头。
要没有这十本诗集,范弘道现在还真应付不来。再说这十本诗集所用纸张、墨色都比市面上的大路货好,拿出去送人也正合适。
又打发了赵侍郎派来的仆役,范弘道私下里忍不住扪心自忖,他的理想明明是济世安民、匡扶天下,怎么一不小心先成了文学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