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时家的保镖们愣愣地看着自家小少爷,连一向沉稳持重的孙明,都罕见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什么……喜欢?
与他们对峙的外来者们反应也没有差别到哪里去,虽然接到的最高指令是务必保证时清柠的安全,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柏二少,他们的老板。
结果他们发现,自家年轻的老板也愣了。
男生站在那儿,没有一点声响和动作,像是忽然被停滞了时间。他那一贯冷淡漠然的眉眼之间,此刻终于展露出了几分生动真实的神采。
让旁人这时才想起来,原来他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孩。
一片震惊之中,反倒是刚说出惊人之语的时清柠,才是神色最淡然的一个。
他还叫了孙明一声,语气冷静:“孙哥,麻烦去准备辆车,现在去医院。”
“是。”孙明下意识应了,应完才反应过来,问,“您是要……?”
“他的电击手环是开着的,刚刚亮过,”时清柠说,“帮我联系一下许医生吧,我们去做个检查。”
孙明点头,立刻安排手下去了。
时清柠说完才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柏夜息的身上。
他看了看对方,男生没有过来。
于是时清柠就自己走了过去。
似是还没有消化时清柠刚刚的话,柏夜息站在原处,整个人带着极为少见的僵硬和无措,他望着走近的时清柠,依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所以他也没有躲开,少年伸来握住他的手。
时清柠拉起柏夜息的手腕,低头去看那恼人的手环。
他问:“怎么解开?”
男生反应还有些迟缓,慢半拍才摇了摇头。
时清柠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去看那黑色的手环。
手环是磁吸的,没有能直接拆开的地方,正牢固地咬在瘦削凸起的腕骨上。
时清柠试着分了一下磁吸处的接口,那里贴得很紧,拉不开。他低头更近去看,指尖蹭过冷白的皮肤,将要伸进腕带内侧,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男生声音低哑,终于说了话:“别碰,有电。”
电极贴片在腕带内侧。
柏夜息说的是不能碰,但少年此时气压很低,他有一对略尖的小虎牙,刚才低头看手环时贴得太近,柏夜息分明看见少年的虎牙很明显地磨了一下。
他看起来很想直接去咬开它。
不过时清柠的话却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说:“我很想咬你。”
柏夜息沉默了一下,薄唇微抿,低声说。
“我导电。”
“那你还乱用这种东西?!”
时清柠漂亮的眼睛盯着他,两人视线相对,一切情绪都坦荡,再没有什么能逃避躲藏。
“你听见了我刚才的话了吗?柏夜息,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看你受伤。”
少年的声音并神色,一同认真至极。
“你的事,我很在意。你疼,我也一定会跟着疼。”
对自己受的伤,柏夜息从来不在乎。
他甚至可以那么毫无顾忌地苛刻伤害自己。
所以时清柠坚持说喜欢,几次要重复。
他一定要让柏夜息清楚。
时清柠并不全能,也并不能每时都冷静,哪怕就是现在这一秒,他依然有很多疑惑与顾忌。
他怕记忆混乱不明,怕会再一次害了柏夜息,怕自己会像不知道怎么来的一样在哪刻忽然消失。
但就算是在书里也好,在现实也好,哪怕还有那么多疑惑未明,哪怕或许只剩这最后一天就要离开或者死掉。
时清柠依然想让柏夜息知道。
我喜欢你。
前世的十六岁,每一天都不知自己明早是否还能醒来的时清柠独步在死亡边缘,他也曾有过犹豫,却依然在那次术后,用刚恢复的一点力气,笑着和柏夜息坦承了喜欢。
再世的这一天,耀眼浩瀚的星辰之下,命运走向截然不同的时清柠。
依然做出了同样的,那个唯一的选择。
门外传来轻敲声,孙明进来,说:“二少,车在楼下了。”
“好。”
时清柠又看了一眼黑色手环,才拉起柏夜息向外走去。
还带着电击手环的男生本能地避了一下,却被人直接拉住了。
柔软温凉的触感探入指间。
十指相握。
“走。”
少年声音很冷,不容反驳,神情是任谁看见都要觉得很酷的冷淡。
最后,柏夜息还是被小酷哥给拉走了。
汽车就停在楼下,是平时接送时清柠的那一辆。
上了后座,时清柠就开始翻找起了工具箱。
“二少在找什么?”孙明问。
时清柠头也没抬,继续找:“剪刀,我先把他的手环剪断。”
“右侧第二格,”孙明帮人指了一下,顿了顿,又道,“里面应该有金属,不好剪,不然我来吧?”
这种需要技巧的体力活,身为退役特种兵的孙明自然比还是孩子的小少爷做得娴熟。在孙明的动作下,柏夜息的手腕很快被用绝缘纸仔细包住,特制剪刀平贴着手腕伸了过去,利落地一下剪断了带着电极的手环。
过程相当得轻巧迅速。
柏夜息的手腕终于空了下来,汽车迅速启动,向医院开去。
可是绝缘纸揭下来时,才刚刚轻松了一些的气氛却变得再度紧绷。
时清柠瞳孔微缩,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男生的腕骨和手背,几乎是触目惊心。
刚刚被手环挡着,还看不完全,现下全部露出来,柏夜息的手上已然浮现出了狰狞明显的紫色纹路。
那是受电击骤缩的静脉血管。
柏夜息本就瘦削,手背上的血脉筋络相当明显,此刻那些紫色的细支在苍白的皮肤上攀爬蔓延,缠丝成网,更是骇人。
几乎是看一眼就直接扼住了人的呼吸。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开启的挡板将后座隔成一个单独的空间。四下一时无声,时清柠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对着柏夜息的手拍了照,发给了医生。
少年的视线转向手机时,柏夜息本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但他才刚一动,就被对方握住了指尖。
时清柠扫完医生发回的信息,看着手机,一句一句地念了出来。
“这是电流刺激引起的血管收缩,状况严重的话,还可能会导致形成血栓,血管坏死。”
柏夜息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时清柠也没想听对方说。
他没有抬眼,只低着头轻轻把男生的手托过来,放在了自己曲起的膝盖上。
温热的触感似柔和日光,轻轻笼在了柏夜息的手背。
少年用双手手心贴住了那些狰狞的紫纹,轻而缓地按揉起来。
发来的信息里,医生同时还说了暂时的缓和方法,需要尽可能地帮助血管放松。
少年动作专心致志,从柏夜息的角度,一垂眼,就能看到男孩柔软的侧脸弧度和卷长微颤的睫毛。
甜到让人疑心是梦。
封闭的单独空间,安然宁静的两人独处。一切都变得更像是幻想,尤其是在这刚刚经受过剧烈冲击之后的恍惚之时。
柏夜息的呼吸渐渐轻了下来,不想惊扰这好梦。
但下一瞬,少年的动作却忽然将他整个惊醒——
那是最最奢侈的梦境里,也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时清柠低头,白净盈光的后颈无声地露出来。
他吻在了那些狰狞盘曲的血网之上。
柏夜息指尖猛地蜷起,被高强度超额量的电流反复鞭打过后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反应的手臂,此刻却被一个柔软的轻吻激得猛然一颤。
无措地立时匆忙想要收回去。
“小小。”柏夜息连声音都变得哑涩起来,“不用。”
“我没事。”
不用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没事吗?”
时清柠声音也带了哑意,他抬眸,一向温和柔软的眸光一瞬变得凌厉起来。
他忽然伸手,朝一旁被剪断的电击手环伸去。那手环有两个电极贴片,一处被剪断,另一处还是完整的。时清柠的动作极迅速,眼看指尖就要碰到那完好的电极处——
却死死地被人拉住了。
时清柠的手被柏夜息握在了掌心里,不允许他再去靠近哪怕分毫。时清柠没有再用力,却也没有把手收回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不自觉扬了起来。
“不是说没事?那为什么不让我碰?”
他连气息都无声在抖。
“这还是、已经坏掉了的时候。”
而完好时的电流,全落在了柏夜息身上。
就在时清柠眼前发生。
掌心里的手指也在微微打颤,柏夜息轻轻握紧了他,声音低涩。
“对不起。”
时清柠长长地吸了口气,气息带着短促的鼻音。他缓缓地平复过了这一口气,才道。
“下次你再可能受伤的时候,想想这种事如果我也对自己做,你能不能接受,可以吗?”
他说的是假想,语气间却显露出了当真会付诸于实践的决然。
柏夜息呼吸微顿。
时清柠在一遍又一遍地坦白他的在意与喜欢,从无遮掩。
“小小。”
柏夜息缓缓起伏了一次胸口,终于把那句话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还没有回忆完全?”
时清柠说过,他记得还只是碎片。
他也说过,越靠近柏夜息,会想起越多。
所以柏夜息终于还是提起了那一晚。
自己撕开疮疤,任从未痊愈的伤口血肉淋漓。
“你是不是也不记得,我出车祸前的那一晚,我们说过的话了?”
“出车祸”三个字,让时清柠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小说里,柏夜息明面上的死因并不是心脏被剖,而是意外车祸。じ☆veWWω.ЫKメS.иEt✾ ั
至死,他都没有把给出自己心脏的事告诉被捐赠的时清柠。
时清柠勉强压下胸口涌起的躁闷,吸了口气,道:“那个雷雨夜吗?”
他记得。
就在前段时间海城强雷暴的那一晚,柏夜息还失控过。
“你是说你和我说喜欢的事吗?我当时没有答……”
“不是。”柏夜息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沙哑,“不是。”
那变了音的声线里透露着再分明不过的悲伤,有如凝结出实质的绝望重压到让人根本无法呼吸。
“是最后的话。”
那一晚雷雨交加,窗外狂风呼啸,室内却是空气凝结般的安静。
男人表白被拒,却并未有激烈反应,
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连神色都淡然未变。
那时柏夜息已经外出多日,难得回来在住处呆了一整晚。柏家的事业蒸蒸日上,柏夜息自然会很忙,时清柠也从来没问过。
虽然在重新联系上家人之后,时清柠和男人的相处已经不像初时那样僵持紧绷,偶尔,极偶尔的时候,时清柠还会回忆起他们从前的时光。
但旧日欢喜再让人沉溺,终究不可能回去。
雷声大作,难得能久留的柏夜息似乎很有精神,他们聊了很久,言语并不尖锐,反而很平和,话题闲散又漫无目的。
从时清柠看过的书,到今年的花儿开得晚了。
多遗憾,晚了啊。
风雨未停,聊到后来,柏夜息还忽然俯身靠近来,时清柠顿了顿,久坐轮椅的他没什么力气能反抗,但其实他也没有太想拒绝。
时清柠早被吻得习惯了。
这次是一个很温和的吻,轻却缠绵。
像藏了太多无声的言语。
亲完时,时清柠忽然听见柏夜息低声问。
“你后悔遇见我吗?”
时清柠停了停,说:“这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
柏夜息望着他,声音平静却坚持:“我想知道。”
“你后悔遇见我吗?”
时清柠抬眼看着他,长睫上还带着被亲吻出的微微湿意。
他说:“不后悔。”
柏夜息的眸光如松石般冷绿,声音愈发放得平和轻缓了。
“小小。”
他叫出了这个两人都太久没有听过的称呼。
“如果有来世,你还愿意遇见我吗?”
时清柠望着他,很轻地笑了笑,一如旧日温柔。
“不了吧。”
他们相视了很久,窗外雷声大作,闪电几次照亮了整个房间。
但屋内依然是安静的,只在最后时,柏夜息点了点头。
“好。”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次,别再遇见了吧。
第二天柏夜息在自己安排好的手术室里被取出了心脏,他的尸体在伪造的车祸中被撞得破碎支离,面容却还安然平静。
他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醒来,可其实也没有区别,他早已被钉死在了命运之上。从那一夜起,柏夜息就不可能复活,他就此被终生宣判,孤独地沉陷在一个永远无法挣扎的悲剧中。
所以柏夜息对着没有恢复记忆的时清柠,是他没有资格出现,不能和对方遇见。
所以柏夜息对着恢复了记忆的时清柠,是他早已被定论盖棺,不可能再被喜欢。
即使再入轮回,生生世世。
他的爱永远只能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暗恋。
“或许,是你没有回想完全,才会和我说今天的话。”
柏夜息哑声道。
他早已被永远地拒绝过。
车外灯影斑斓,投来薄光明灭。
四下一时无声,时清柠听完,不由皱了皱眉。
他的确没有想起这段交谈,但那时场景看此时男生神色,也能大致推测。
时清柠终于清楚了柏夜息为何一直是如此退避的态度,可他却没有想明白。
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说?
小说里的他真的不想再和薄荷遇见了吗?
“没关系,没想起就不用多想了,当心头痛。”
反倒是柏夜息来安慰他。
男生缓了缓,声线也平复了些。
“今天的事,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
“哪一天,那一秒停止喜欢我。”
他说得郑重如同宣誓。
“我会给你离开的机会。”
柏夜息说到就可以做到。
时清柠之前听到了许行团队在讨论的器官移植方案,却没有留意那个冷冻技术。
倘若真是要救柏林文,那移植开始越早越好,根本不需要冷冻。
现在无碍,却需要有备用的,只有一个人。
从来也只有他一个。
“之前那样关你的事……不会再有了。”
柏夜息说得很细,保证也周全,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越是强调什么,就代表越缺乏什么。
只有太过偏执的人,才会反复保证自己不会做出格。
柏夜息冷静地等着时清柠的回答,却没料到,对方并没有说话。
时清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过去,钳制似的捏住了柏夜息的下颌。
少年半跪坐起身,从高出一点的位置低头压下来,居高临下地吻住了柏夜息的唇。
把刚刚才平复下来的人,亲得整个僵在了那儿。
亲吻并不熟练,少年的动作还带着青涩,但那思念的气息全然落在了唇畔,比这世间最盛的春色,更易将人招惹。
时清柠亲得很凶,时隔多日,他终于找回了自己要把人亲懵的气势,认真亲完,才说。
“我的确没能回想全,但有些事还记得。”
少年跪坐在柏夜息的身侧,为了方便居高临下的强吻,他还伸出双手按在了男生肩膀两侧的靠背上,半边身子探出压过去,将柏夜息困在自己和座椅之间。
他低头,和柏夜息说。
“我记得,你以前经常这么亲我。”
不容逃避地压下来,强势地夺走他的呼吸。
所以时清柠现在就是在用柏夜息的方式来回应对方。
让他不许乱说。
不过亲完又有其他想法生出来,时清柠舔了舔唇,自言自语。
“感觉还不错。”
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立刻就被按住了。
被彻底地侵吞淹没。
微凉的唇瓣贴上来,不止亲吻,更是厮磨。干涸太久的人明知不宜猛然狂饮太多,可又根本不可能按捺本能,为那甘润,颤栗着索取难停。
是他的。
他晚了十六年,迟过一生的爱人。
总是偏浅的淡色被吻住,转瞬便盛开了明艳。薄薄的水光润过了唇瓣,偏却勾出人更深的渴意,一秒更甚过一秒。
仍不够,总难停。
被抱住的少年仍在上位,他用自己把对方困住的姿势原本很有气势,后来也变得很是方便,方便被下面的男生整个抱进怀里。
方便被扰得失了所有气力时,还能很安全地跨坐在了对方的腿上。
“唔、嗯……”
他被整个圈住了。
圈住时清柠的不只是一双手臂,还有男生凛冽的冷香,和他攻城略地的动作。每一寸角落都被仔细吻过,每一分柔软都被深深品尝。
气息相缠,衣袖交磨,水声湿漉。
等时清柠彻底支撑不住地软在柏夜息怀里时,他才终于得以被对方放开。
可他软得厉害,又好像和人贴得更近了。
四下安静,车内只有微喘的气息。
抱着恋人的男生动作很谨慎,神色也带着认真,探讨似的,轻声说。
“要像这样。”
时清柠抬眼,水色氤氲的漂亮眼眸中带着还没回神的茫然。
“什么?”
车内的光线不算明亮,但两人的距离很近,时清柠隐约似是看见了柏夜息的耳尖。
那里正晕开着一点薄红。
这人红着耳朵,居然还在无比严谨地说。
“把舌尖伸进来,才像我以前做的。”
“……”
时清柠瞪着他,最后把自己的耳朵也给瞪红了。
长指伸过来,轻轻碰了碰时清柠的唇瓣,柏夜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轻声问。
“亲疼你了吗?”
这种时候,他还在约束着自己不能有伤人的失控。
时清柠看了看对方,没有说话。
柏夜息却好像被他看得更紧绷了些。
时清柠偏头,避开了柏夜息的指尖。
在对方怔愣开口之前,他直接亲了回去。
告诉柏夜息。
没关系。
清甜蔓延,比所有美梦的总和还多幸运一分。填满怀抱,是真实的渴求过太久的那个人。
已然无从描绘,仿佛全数感官也尽被超出上限的幸福淹没。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紧紧地再把他的男孩按在怀里更近几分。
柏夜息重生了十六年,五千八百多天,却好像死过很多很多次。
直到今日此时,才终于活了过来。
太浓重的东西藏不住,尽管克制,即使约束,依然会自每一寸相触中淌露出来,将爱意无声诉说。
明明是时清柠主动说了三次喜欢。
他却好像早已被人重复过千万遍。
鼻息交缠,再无分隔,时清柠湿了眼睛,鼻音微浓,被亲吻着轻声说在唇齿之间。
“……笨蛋。”
世界第一最最傻的笨蛋。
……可是他最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在车上会不会动静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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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周五晚上更,马上查重毕业答辩了,考虑后还是想固定一下更新,这个月会隔日更,每更六千字的模式。月底正文应该就完结啦,感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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