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一开始,你会觉得自己是静止的,然后动起来,身体向下,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拽住,往上提起来,一直到嗓子眼。随着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只手也越来越用力,仿佛时刻都可能把心从喉咙里直接扯出去。
韦基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了。
他记起在格米尼接受跳伞训练的时候,要在三千公米的高空手动打开伞包。他按照规范拉动肩上副伞的拉绳,等待着教科书上说明的程序——副伞会打开,然后再自动打开主伞。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还在下坠。
他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恐惧的感觉了,只记得“头儿”帕尔修斯是和他一起跳下来的,离他不过两臂之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看向帕尔修斯。
“手”。头儿只说了这一个字。他看见头儿向他伸出手来,于是猛然伸手抓住了那个依靠。
那只大手结实有力。在他的印象里,总觉得那只手结实又温暖。但他自己也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因为他们都戴着厚厚的手套。他们拉着手一起向下掉,能清楚地感觉得到空气的浮力。
他的脑袋里乱成一团,迷迷糊糊地在想为什么头儿的伞也没有打开。他们一定是要一起摔成肉酱了。他曾见过一个人从高高的楼顶坠下,在空中挥舞着四肢发出凄厉的呼号。那不幸的人从失足坠下的时刻起开始叫喊,直到他像一口麻袋一般沉闷地砸到地面。那声绝望的叫喊远比尸体下惊心动魄的血泊更让他印象深刻。
突然间,骤然一紧,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向上提了一下。从头儿的背上绽放开一朵小伞花,这朵伞花的开放拉动了头儿伞包上的另一根拉绳,“嘭”的一声,大大的白色的主伞像是从伞包里蹦了出来,在空中弹开,一股巨大的拉力让他失去了急遽下降的速度。攫住心脏的那只手松开了。
头儿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他们双手互握,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安全降落。
“副伞的拉绳故障。”头儿检查之后告诉他,把伞包扔到了一边。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从“老板”的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头儿说那么多话,声音响亮得几乎要震碎办公室的窗户。
除了“老爹”以外,再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到底吵了些什么。但是从此之后,韦基注意到,他们训练用的伞包悄悄从“夸父制造”变成了“吉曼制造”。
他尝试从头儿嘴里问出一点详情来,但是头儿岔开了话题:
“你打不开伞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喊叫?”
他摇了摇头:“我要死的时候,绝不会大喊大叫。那太没胆了。”
“你不明白。”头儿简单地回答,没有解释。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记忆攫住了他——拉绳。他想起了自己背囊上新增的那个红色拉环,
加藤今天早上的话又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响了起来:“这是喷气背包,平时不要碰它。但是如果在攀登时失足遇险,你可以用力拉下去,也许能救自己一命。”
韦基顾不上责备自己。
他已经损失了三秒钟,没有时间再浪费在检讨上。他把手伸到背后,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环。但是他还不能启动背包,他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到正确的姿势。否则,喷气的反作用力很可能会将他加速推向地面或者两侧的山麓。
韦基现在的身子有些倾斜。他没有等待,直接在空中躬身抱膝,让自己来了一个空翻,然后笔直地打开了身体。
他用力拉下了拉环,心中暗自祈祷背包上没有印着“夸父制造”。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拉了一下,仍然没有动静。
下坠的速度每一秒都在急遽增长,脚下雪白的大地越来越快地向他迎上来。
真实的恐惧感刹那间从每个毛孔一起涌出来,他突然有了喊叫的冲动。
此时此刻,他突然懂得了,喊叫不是因为恐惧,只是不想在沉默中死去。
在生命结束前,总想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世界上。头儿留下了卡西雅,他留下了什么?
他倔强地咬紧牙关,抑制住了冲动。
突然,“嗤”的一声,从他的背包里向下喷出了两股浓浓的灰色烟柱。他感到被托住了。喷气的升力不足以阻止坠落,但是速度减慢了许多。
如同刚才降临时一样,恐惧倏然消失了。韦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拳头。
尽管暂时度过了危机,但韦基并没有太乐观。背包内的气体有限,随时有可能耗尽。从一百公米的空中摔下去和四百公米的空中摔下去相比,不见得有多少区别——也许四百公米更人道一些。
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托力在逐渐减弱。他必须抓紧时机仔细观察一下下方的情况,尽量选择一个相对安全的迫降地点。
看上去到处都差不多,没有迹象表明厚厚的积雪下会是坚硬的岩石还是涌动的暗流。
他看中了一块看上去比较平坦的位置。这地方的另一个优点是比较靠近舞女峰。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从这里寻找攀登的道路。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背包的位置,以获得一点横向的推动力,让自己移动到这块地面的上空。韦基完成得正是时候。就在他如愿以偿的当口,喷气提供的最后一点浮力也消失了。他从近二十公米的空中掉了下去。
韦基略微蜷腿,做好了着陆的准备。尽管有积雪缓冲,但仍然不难预想会摔个七荤八素。雪白的地面迅速接近。在登山靴的靴尖没入雪中的一刹那,他抱头屈身向前做了一个滚翻,希望尽可能减轻直接撞击带来的冲击。
他感受到剧烈的颠簸,身上被硌得生痛。接着,看似平坦的雪面突然连着他一起塌陷了下去。
他着陆的地方并不是平坦的地表,而是一个约三人深、一人见方的陷坑。
生痛的感觉还在,全身像要散了架似的难受,脸上和四肢有些擦伤,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韦基停止了滚动,摊开四肢躺在坑底,看着密密麻麻的雪片从天而降,落到自己的脸上,冰凉湿润。
他终于感到一丝放松。他活着,这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