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他妈真浑。我以为我自己百毒不侵,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你小子居然夺走了我的处女哭。”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的事情,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眼睛通红地瞪着士心,“要换了我,早就趴在娘亲怀里哭着喊着要治病了。我没说错,你真是一个怪人。怪的邪行!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早就绝种了,还真让我碰上一个!你就不怕死啊?”
士心笑笑,什么也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相信也是最后一次说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对那些关心自己的人来说,只能让他们感到难过;对于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来说,可能只能让他们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早就觉得你小子脸色难看,硬是让你蒙了几个月。都这样了还成天不要命地在外面挣钱,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留给你爹娘?还说娶媳妇儿,就算娶了媳妇儿,你这身子骨能……你能挣多少钱啊?等你嗝儿屁了……”
“我不知道。”士心淡淡地说。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自己轻松了许多。
金花早就被惊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张士心。秦春雨的眼泪似乎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走吧,天儿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士心说着,拉了拉春雨的胳膊。没想到春雨一把甩开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不去看病,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也快毕业了,呆在学校里还闷得慌!”
士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忙自己的事儿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特别会心疼自己……”
秦春雨忽地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就你?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照顾的你都照顾了,就连人家不要的小猫你都照顾了,唯独没有照顾好你自己。你要是会心疼自己,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张士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说着话,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士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金花看春雨哭得很伤心,就站起来走过去劝慰春雨。劝了半天,秦春雨不哭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时你没有救我!那我今天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现在一点都不心疼自己,也不让人家心疼你,可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你走这条不归路,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没有钱不要紧,没有健康也不要紧,只要有朋友,你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
士心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秦春雨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他知道春雨很关心自己。今后,怕是眼前的金花和桑德伟也必然要更加关心自己了。但他们毕竟是他们,再怎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况且,自己眼前除了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理解而觉得苦恼之外,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也不觉得辛苦。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秦春雨走了,士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去医院看看自己的病。在心底里,他也有一种愿望,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样了,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因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秦春雨说自己还有一点钱可以拿来给他看病,桑德伟身上没钱,急得乱蹿。士心用一个微笑拒绝了春雨,他摇摇头说:“月底。发了工资我就去。”春雨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再三地叮嘱士心要注意身体。士心要送她走,桑德伟一把把他按到床沿上:“你歇着!我去送她。你那破学校我熟得很!”
这天晚上,他要写稿子的时候,桑德伟死活不肯让他写了。“我写的就算你写的,我的钱就算你的钱。但是你不能写!乖乖睡觉去,哥儿们还想多吃几年你做的拉条子呢!”
士心看着他,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波折,好好地挣钱,把妹妹们供出来,就算我死了,爸爸妈妈也有人照顾。”
桑德伟“啪”地将手里的笔丢在地上,“别跟我胡扯,老子不信这个邪。你乖乖地给我躺着,你敢动一动老子就用火钳子捅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金花听了桑德伟的话,一下子蹿到士心面前护住了他:“桑哥哥,你可不准打我士心哥哥。”小丫头不再称呼士心是坏蛋了。
士心拍拍金花的头,说:“乖乖睡觉去,大人说话你可别插嘴。”
“我不是大人么?为什么不让我插嘴?那我干啥?”
“你去睡觉!”士心把金花拉到床上,扯下床帘,金花在床帘里面气呼呼地说:“那你们也别说话,不然我就插嘴。”
士心没有写稿子,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挣钱也很多,租了一套楼房,住在里面又宽敞又暖和,水电煤气空调都有,还可以自己做饭吃。桑德伟偶尔瞄了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瞧你样子本分得很,骗起自己的娘亲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写你的,怎么就那么多话。你要再说话,那丫头又要插嘴了!”士心开玩笑说。
“对啊,我正准备插嘴呢!”金花在床帘子里面喊道,桑德伟拿起一本书丢了过去,打在床帘上。金花不敢吱声了,过了半天才小声地说:“就知道打我,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让我打你,那才叫男人呢。”
张士心生活中新的事情很快就来了,这一次还是一件大事。
没过几天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这一次是母亲自己写的信,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信上说自己扫街的时候被车子撞伤了脊椎,住进了医院。肇事司机逃跑了,因为是临时工,环卫局不肯出钱治疗,只好出院在家里养着。这几天实在疼得受不了,士心寄回去的钱大部分用于妹妹上学和还债了,剩下的一点点根本不够住院。
“你在外面能挣钱就最好了,家里处处缺钱。新房子明年就盖出来,现在房改了,一定要我们买下来。你就一个人儿,别住那么好的房子,随便找一间屋子将就将就吧。”母亲在信的最后这样写。
桑德伟从士心手里接过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还真的让你那些谎话给骗了。也不想想,你一个人病秧秧的在外头,能挣几个钱啊?竟有这样的娘亲!”
士心本来很焦急,这时候听见了桑德伟的埋怨,火气就上来了:“跟个婆娘似的唠叨啥啊?”他不愿意别人说母亲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个普通的城镇妇女的那些狭隘偏执和斤斤计较之类的品格。但他尊敬母亲,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女人依靠扫大街操持着一个颠簸在贫穷的浪尖上的家,操心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没有什么比这份母爱更伟大。他从来不埋怨母亲,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不好。
桑德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出去。”士心说。然后就出了门。
工资还没有发,身上没有什么钱。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他很清楚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让母亲住院,不仅仅因为母亲受伤的部位是脊椎,一定要及时治疗,更重要的是这个家目前无论怎样也不能缺少母亲。
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办法,就给主管他发传单的领导打了个电话,把家里的情况说了,希望能够提前预支工资。领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笑呵呵地说:“赶紧过来拿钱,回去给母亲治病。我找个人暂时接替你。可别一去不回啊!我看你小伙子一直勤勤恳恳所以才破例给你预支工资,可没有先例哟!”
领导给了他整一千块。但这笔钱肯定远远不够母亲住院。他又陆续给所有的学生家里打了电话,希望能提前支取这个月的工资。除了一家人有点犹豫之外,所有的人都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有一家人额外借给他两百块钱当路费。士心很感动,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从家里回来之后好好教那些孩子们念书,就是对这些帮助他和信任他的人的最好回报。
他没敢停留,当天就买了车票,赶回了远在青藏高原的家。走得太匆忙了,他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就直接从学生家里去了火车站,一路上很小心地留意着身上的两千多块钱。没离开座位半步,唯恐一个不小心再出现什么闪失。就算身上的两千多块钱不能从根本上治好母亲的伤势,但至少可以让母亲住进医院。一路四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他的身子都僵硬了,饥肠辘辘,走下车的时候差一点跌个跟头。
士莲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的伤显然很严重,二十多年来士心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躺在床上静静地休息。这个时候母亲正躺在床上,哼哼哟哟地呻吟着,看见儿子进了门就要挣扎着起来。
士心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上次离开家他以为就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这时候母亲真切地躺在他面前,面色憔悴,也苍老了许多。这几年每次回家见到的母亲都有着很分明的变化。他不知道是因为见到母亲而高兴还是因为看到母亲的样子而难过,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母亲的手上。母亲也哭了,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千山万水没有阻断亲情,死亡的阴影也埋不住亲情。张士心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士心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痛快淋漓地哭着。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他懵懂的记忆中一样温暖,母亲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这一刻他心里很踏实,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贴近母亲,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他渴望这种踏实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幸福的味道。
交纳了两千元押金之后,母亲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做各种检查。士心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暂时他只有这么多钱,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求医生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检查,节约一点钱用在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上。医生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检查从量血压测体温和化验粪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索性也不管不问了,心想正好给母亲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里之后,士心叫父亲照顾着她,士心忙着去找环卫局,他要让环卫局承担一部分医疗费。母亲在工作岗位上受伤,应该得到单位的照顾和帮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环卫局的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到了一个科长手里。那个科长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端着一杯浓茶端详了士心半天,然后官腔十足地说士心的母亲是临时工,单位不能支付医疗费。士心一听就火了。
“临时工?有一干就是十几年的临时工么?我爸爸妈妈扫这条街道十三年了,缺过一天勤么?不管从法律上讲还是从良心上讲,你们都不应该把一个为你们工作了十几年却没休息过一天的受伤的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
那个科长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缸在士心面前走来走去:“这个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得很,你上大学也没上完,是吧?我们都知道。可规矩还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这规矩干什么啊?你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这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妈妈现在受伤了,是在工作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必须负一点责任。”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请吧!”科长摆了个请他离开的姿势,“要是每个临时工有事儿都找我们要钱,我们这清水衙门还开不开张啦?小伙子,你母亲的脊椎受了伤,我们已经给她垫付了最初检查的费用。这还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垫付的钱我们找谁要去啊?”
“你简直混蛋!”士心怒不可遏,“你们不管是吧?我告你们去。劳动法不是订出来摆样子的。你们单位雇的全是临时工,一干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个老来有个依靠?该是讨个说法的时候了!”士心说完,砰地关上门走了。
出了环卫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士心有点儿担心了。自己这么一闹,可能母亲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里了。就算母亲治好了伤,可能也会丢掉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母亲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什么也没有了。到目前为止,工资也只有两百块。
“干脆让娘休息着吧。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然后跑到市场里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就赶紧往医院里跑。
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有了转机,环卫局的那个科长竟然亲自送来了慰问金,还带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了他母亲的病房。
麻脸科长一脸的微笑,和蔼可亲。见了士心的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一把握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手,连连说:“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环卫局所有的干部和工人来看望您!”身后跟来的人群里就响起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地闪,母亲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敢吭声。麻脸科长拿出一个信封,把信封凑到记者的摄像机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叠钞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之后,把钱交给了士心的母亲。
“您安心养病吧!我们祝您早日康复啊!感谢您十几年来为我市的市容整洁作出的贡献!”麻脸科长就像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一样声嘶力竭地在病房里冲士心的母亲讲着热情洋溢的话,身后又是一片掌声。
母亲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时之间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就那么脸上堆着笑憨憨地看着大家。记者赶紧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给母亲照了相。
那个麻脸科长从病房离开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个眼神,他就笑了笑,冲那个科长点点头,说:“科长,谢谢您!”他知道,这一个回合他胜利了。母亲的伤有希望治好了。
科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全力救治我们的工人,这是我们单位预付的住院费。”说着话递给医生一张支票。医生笑了笑,在闪光灯的光辉里有点儿不自然了,挥挥手说:“这支票您交给住院部去,我们这儿是病房,不收钱。”
科长连忙点点头,捻着支票走了,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士心母亲在病房里的特写,大街上的清洁工队伍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子,纷纷说干了半辈子扫大街的,还没见过谁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母亲就成了那群扫大街的人里面的精神领袖,康复以后还当上了小组长,直接领导着这个区百十号清洁工,雷厉风行地干出了一番属于他们的事业。
检查的结果是母亲的脊椎伤势不重,只是扭着了一点,还有一点皮外伤。持续的疼痛是因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质增生和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把给母亲拍的片子拿给士心看的时候,士心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母亲的脊椎片子。
“医生,这是我母亲的么?”他问。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十岁的老人的脊椎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你母亲的。你看啊,”医生指着荧光屏前面的片子里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图像说,“这脊椎已经严重变形,增生非常厉害,还有一道陈旧性的裂缝。这都不是这次车祸造成的,很明显,病人曾经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能年轻的时候脊椎还受过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和纠正,脊椎就长歪了。你母亲现在走路的时候身子有点儿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点是吧?”
士心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绞。眼前这张片子清晰地呈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个关节处都布满了骨刺,上半部分还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严重变形。
这是母亲的脊椎,这也是母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母亲的肩膀背大了五个孩子,也承担了生活的艰辛。他很清楚地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背着妹妹去地里干活,背过了一年多时间,孩子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另一个孩子紧接着就出生了。那些年母亲的双肩就从来没有过空着的时候,直到回了城,因为忙着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彻彻底底地移交给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一个年头。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一脸的倔强。就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年轻女子,下乡之后在那个半农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间养育了五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的妇人。其实,母亲才刚刚四十三岁。
看那张片子的时候,士心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问。
“治愈基本上没有希望。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养着,药物控制一下,别再增生就好。不过,病人一定不能再劳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这样子了,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病人这么多年就硬忍着疼过来了?骨质增生是很难熬的啊!”
听着医生的话,士心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其实在很多年前,母亲动不动就会腰酸背疼。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里,就让孩子们给她捶捶背。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都很乖巧地给母亲捶背,还不停地问母亲舒服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母亲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谁也没有把母亲的身体和健康放在心上。这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但都忙于各自的学习和生活,谁也没有多留意母亲的身体。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其实他一直挂念着母亲的健康,但仅仅是挂念。这几年他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日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母亲终于老去,身体也就成了这样一副糟糕的样子。
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父亲,但父亲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里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事实上,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感没有那么细腻,在清贫的生活面前,他认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挣来的每一分钱交给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时候,他基本上不过问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顾及他的健康。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关怀,没有更多共同的东西。
士心不埋怨父亲。在他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至少,父亲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和毅力。在父亲单薄的身体里,也隐藏着许多病痛。断腿里面用来固定的两排钢钉至今还留在身体里没有去掉,每次士心说有机会把它拿掉的时候,父亲总是憨憨一笑,说:“拿啥啊?都长在肉里面了,拿掉了反而不习惯。受那份罪干啥啊?”其实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每逢阴天下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着自己的残腿不断地揉搓,因为他疼。
父亲的腰也断过。刚来城里的那一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收入还不错。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亲想用肩膀顶住坍塌下来的墙,结果被墙埋住了,腰也断了。从那个时候父亲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儿,成了清洁工,扫了十多年的街道。
士心真的不怪父亲没有照顾好母亲。他只怪自己,没有能力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没有本事给父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顺利地念完大学,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让父母亲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不用再那么辛苦。但是自己就连这点事情也没有做好,把学业丢掉了。
这时候士心第一次为了失学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里痛恨自己那么脆弱,如果可以坚强一些,就不会因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学业,再过一年他就可以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了。现在,他的学业没有了,生命也在一点点地枯竭。就算他的心里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这么丢下父亲母亲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说他还剩下惟一的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侍父母安度晚年。
这天晚上,父亲和萍萍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士心从医院出来之后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独自回到了家里。他醉得很深,一连吐了好几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瓶安定,借着酒劲儿把少半瓶儿都倒进了嘴巴里。刚进家门他就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里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热,翻来覆去在沙发上打滚儿,最后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瓶儿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这几年吃的止痛药多,有了抗药性,恐怕昨晚他已经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看见家里这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的扶手上绷着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个匠人,谈好了价钱,自己打了个帮手把沙发上的布给换掉了。小妹妹萍萍从医院回来,进门就惊呼起来:“啊!买了个新沙发。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了,家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个像样儿的年了。过去的这个春节自己刚刚退学回来不久,真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愁绪里,谁也没有心情过年,母亲就连每年过年都要制作的那些面点都没有准备。
今年的春节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像样一点儿。所以士心打算给家里预备一点东西;但是他不能在家里过年了。因为他现在还背上了外债,必须利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才能尽快把债还掉。虽然他很想陪在父母亲的身边过年,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过年,但他不能。生活艰难到这个地步,他连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几天简单的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
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没有了,买不了多少东西,但他还是在照顾母亲的间隙里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和糖果瓜籽儿之类的小东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件完好的电器,最好的一样东西是一台浅绿色的“金鱼”洗衣机,那还是早些年从姥姥家的邻居手里花几十块钱买来的二手货。现在已经不能自动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亲都要用小盆儿把里面的水一点一点舀出来。
从家里的用件儿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想买,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缺少而且必须的东西;但是他身上没有钱。这让他越来越迫切地想要赶紧回到北京去,赶紧挣钱把家里的窟窿一个一个填平。那样,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少了很多遗憾,他会安心许多。
母亲的伤势虽然不严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阵子医院。士心就让医生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果然唬住了母亲,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里没敢出来。因为母亲知道,自己还不能够倒下,家里还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环卫局给了钱治病,这让母亲心里很踏实。
母亲已经渐渐好转,面色开始变得红润,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看见士心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了甜甜的笑。看着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士心准备返回北京。已经耽误了很多日子了,他不敢把工作弄丢了,也不敢消耗对他来说越来越珍贵的日子。
这一天,他坐在病床边上,给母亲揉着肩膀。母亲很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陈年旧事。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瞅着这一对母子,笑呵呵地说:“老嫂子,好福气啊!儿子这么孝顺你!”
母亲缓缓睁开了眼,说:“什么福气啊?听话的时候也算听话,不懂事的时候照样不懂事啊!”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亲心里,对自己失学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但母亲对现在的他也比较放心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每个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时寄给家里钱。在母亲看来,这样就很好了。母亲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只要有比较好的收入,日子怎么过都是过,就算不上大学那也毫无关系。
那个病人接着说:“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个儿子,个个儿不着家。您看我在这里住院好些日子了,小崽子们一个也没来看看。你这儿子大老远从北京跑回来,有这份儿心比什么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士心捶背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不多时竟然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士心轻轻地把母亲放倒,靠在枕头上,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那个先前说话的病人看了看士心,叹了口气,问他:“小伙子,年纪不大吧?在北京上学呢?”
士心怔了怔,嗯了一声,说:“对,上学。”
士心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糖水。不时地用纸巾擦一下母亲的嘴巴。他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东西吃。这些关于三两岁时候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
“你交的那两千块住院押金退下来了。”母亲忽然说,“我讨要了好几次,医院就是硬压着不给。嘿嘿,我说了,要是不退给我,我现在就出院。他们兴许怕了吧,就退给我了。这些人啊!单位交了五千块的支票,还赖着不退咱那两千块,非得把这些钱都糟蹋光了才甘心。不过,我还是要回来了……”母亲的脸上堆满一种满意的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种神情对士心来说格外陌生,印象中母亲这些年来几乎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孩子一样的表情。他看得出来,母亲现在心里很踏实,也很幸福。
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个手绢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卷着的就是那两千块钱。她把钱递给士心:“收着吧,攒着给妹妹上学。”
士心没有接,但想了想之后又接下了。
“娘,妹妹上学您不用担心,我现在这不是能挣钱了么?一个月两千块呢!再过那么几年,还不得一个月挣上它三五千块啊?”
母亲笑了,说:“就你那点儿德行,心还高得不成。这就不错啦,我的儿子!只要你踏踏实实工作,妈心里就安泰了。”
母亲真的开朗了很多,这说明她感到知足,也对儿子感到放心。这多好啊!一种巨大的幸福立刻填满了士心的胸膛。他几乎有点哽咽了,说:“娘,我会踏踏实实工作。一定让您和爹幸福地生活,让萍萍也念完大学。”
他从两千块钱里面取出一半儿,交给母亲,另一半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娘,这钱您自己买点儿有营养的东西,不用攒着。过些日子,我就能寄钱回来了。”他把钱放进母亲的手里,用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粗糙的手。
从医院出来,他直接去了百货大楼,从里面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机,花掉了五百多块。母亲的手再也不能泡在冰水里洗衣服了,也不能一点一点从那台破旧的洗衣机里面舀水了。
他每次离开家里之后总要承担着无穷无尽的思念,还要担心着母亲的身体。就像家里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情一样,也没有人会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每次回家之后都能知道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让他感到追悔莫及。所以,他决定给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他可以随时给家里打电话,可以随时知道母亲的健康状况。
他跑去邮电局看了看,正赶上促销,装一部电话才要三百多块钱,他就毫不犹豫地交了钱,选了一个号码,把装电话的事情定了下来。电话局说一个星期内上门安装,没想到第二天就去了。这一天家里就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现代化工具,全家人喜气洋洋,萍萍迫不及待地给一个同学打了个电话,用颤抖的声音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同学。
母亲知道了士心连着买洗衣机和装电话的事情,不住地埋怨他不会过日子。士心就是笑着,什么也不说。买洗衣机是心疼母亲,装电话更多地是为了自己。这一次离开家之后他真的可能回不来了,他想在想家的时候能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跟家里每个人说说话,那样他就算再怎么苦,都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种透骨的孤独。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希望就算在几千里之外独自等待死亡,也能感觉到一点家的温暖。
“娘,您写个信得费半天工夫,还尽写错别字。这不好了么?以后不用写得那么辛苦了,我也不用看得那么费力了。”他说。
母亲就笑了,一巴掌拍在病床边的儿子头上:“笑话我?老娘没念过什么书,你瞧不起是不?你念书还不是老娘辛辛苦苦供的啊?”
士心幸福地享受了母亲的一巴掌,嘻嘻笑着说:“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娘最了不起。比孟母还伟大呢!”
母亲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问:“孟母?哪条街道上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怔了怔,说:“哦,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太太,你比她还可爱。”
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士心连买一张返回的车票都不够了,这让他有点儿犯难了。光顾着兴高采烈地安排家里的事情了,钱不知不觉地就花光了。他想跟母亲要一百块钱添进去买张硬座儿票,但是钱已经给了母亲就不要再要回来了,愁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 ��脆等了两天,母亲出院了。他把母亲接出来,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母亲一定好好休息,别急着出去上班。母亲笑呵呵地答应了。看着母亲恢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健康和开朗的状态,士心心里感到无限幸福和感动。其实母亲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只要有一份不必天天为了吃穿发愁的日子,她就很知足了。士心为母亲眼前的状态而高兴,但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心情顿时暗淡下来。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永远地离开之后,母亲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开心起来了。
这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床头放着一张火车票。
他起来洗脸,母亲一边抹桌子一边说:“我看了你的钱包,只剩下一百多块钱了。我给你买了票,知道你着急走!去吧,踏踏实实工作,别再吊儿郎当的了。”
“哎!”士心答应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母亲对那件事情的看法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