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宁家父子已经离开,但是对于方可卿来讲,日子却没有丝毫的缓和,原本门口罗雀的小院变得门庭若市,每日各种人来回出入,络绎不绝。
初始的几天,无论是方可卿还是云烟都有些不适应,试探了几日也便知道,除了不能出门,其余的她的自由倒是比往日大了许多。因此又回到了日日懒睡的状态,裁缝早就已经送来了新赶制出来的衣服,但是因为色泽太过艳丽,她也就依旧穿着过去的几件。
“小姐,要画眉吗?”梳洗罢,云烟询问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可卿。
“自是要的。”方可卿拿起画眉的青黛说,“不过今日我自己画便好,烟儿你去准备吃的来吧。准备两份,我们一起吃。”
云烟的确没有看到过自家小姐自己画眉,但是小姐既然这样说了,便应了句是转身去小厨房了。最近就连厨房老爷也派了厨娘过来,饭菜口味很合小姐胃口,人也不错,云烟顿时觉得身上负担小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下厨准备一两样小姐爱吃的点心。
看着今日的早餐,又似乎比往日丰盛不少,想着小姐也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内心里也跟着高兴。
放下饭菜云烟才注意到今日的小姐格外妖魅,仔细看才发现是那眉毛的画法与平日不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画眉,她只是使用青黛在自己狭长的眼皮处轻轻勾勒,感官上却又是延伸出去了不少,而且也更加凸显出了那双丹凤眼,这绝对是魅惑众生的一张脸。云烟不禁感叹道:“小姐你好厉害,画的这么漂亮!”
“这是娘亲教我画的眉,漂亮吗?”方可卿也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问道。
“非常漂亮,烟儿嘴笨,说不出美在哪里,但就是由内到外都透着好看。”
“就数你嘴甜。”方可卿假意斥责,又示意云烟和自己一同吃饭。这些日子,即使是来找自己的人,也都明白了二小姐起床稍晚,院子里的清晨又恢复了宁静。吃到一半,方可卿突然开口说:“烟儿,一会儿,你去请母亲晚上过来我这边吧。”
“是要留二夫人过夜么?”云烟早就想要请二夫人过来了,小姐无端地被禁足,虽然没表现出不高兴,但是就连自己都感觉到不舒服,何况她本人呢?虽然近日来这里来来往往许多人,但却没有一个是小姐愿意与之说话的。
方可卿没有抬头,只继续说:“如果可以便再好不过。你去和春兰说一声,想必父亲也会同意的。”若是母亲去说,即使父亲同意,恐怕也需要费不少的周折,方可卿想到娘亲暗自垂泪的样子,便觉得心底有些酸涩。
又仔细端详镜中的眉毛,她这眉是娘亲教画的,因为娘亲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她自然知道那是美的。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娘亲的膝盖上,听她给自己讲故事,她笑得时候,狭长的眼睛就眯在了一起,弯弯的,十分美好。
那笑容,竟然是久违了。
虽然她每日闭门不出,但是听云烟的叙述,也知道婚礼正在如火如荼地筹办,宁家果然是按照六礼来准备,前几日已经求了她的生辰八字回去,想着下一步婚期也快要敲定了。
许多事情也就不得不考虑了。烟儿自然是要随着自己去的,而娘亲已经是自己在这个方府唯一称得上牵挂的人了。
父亲虽然最近派了不少的人过来,但是自己却没有来上过半次,除了叫人看紧自己之外,竟然是连半句宽慰的话都不曾说。她虽然未曾有过期待,却也不能说没有寂寥。
下午,春兰便来回了话,说父亲准了自己的请求。“春兰已经派人去通知二夫人,二小姐无须担心。”春兰的语气里也带上了恭谨,全然没有之前的轻蔑,这方家的下人,其余的不说,看人脸色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
方可卿倒也不介怀,命烟儿取来自己的一只手镯送予春兰,这也是最近父亲着人送来的首饰,看成色也非常不错。
“春兰怎么好意思拿二小姐的东西呢?”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春兰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过那手镯。方可卿再劝了一下,果然就收了。
“小姐为何要将那只手镯送给春兰,难道忘了她以前是怎么对小姐说话的吗?眼下还不是看小姐要嫁给宁公子了,才这般样子的。”待春兰刚一走远,云烟便气不过地说道。
“这府里这个样子的也不是春兰一人,况且她是父亲跟前的丫鬟,日后你我离开,若她能好好照拂娘亲,也是不错的。”方可卿知道自己就算再是淡漠,眼下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了,所以难得地给云烟做了解释。
晚上,果然见娘亲过来,也没有带丫鬟,几日不见,已经明显可以看到了憔悴,想来为自己的事情也操心不少。只唤了声“可卿……”便生生地掉下泪来,手指摸索过来,一根根地将方可卿的手指与自己的紧紧相扣。
方可卿哪里未见过自己母亲这般凄凉的样子,即使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的百般冷落也不曾让这个女子磨灭骨子里的坚强,此刻见她如此,也觉得自己的眼里有了湿意,但落泪却是不能,那更是太过久违的事情了,只顺着母亲的意,十指紧扣步入卧房,又命烟儿准备了几样点心,烟儿识趣地离开,一室清冷,便只留下两个倩影。
缓和了一会儿,云娘的精神已经好了大半。看到女儿画着和自己曾经一模一样的眉,很多东西便也都懂了。两个人和衣而卧,握着彼此的手聊起天来,丝毫不曾提及这几日的不相见,那些东西她们都彼此懂得。
“方家现在虽说是你父亲方家,但是你二爷爷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次让你出嫁怕也是他的主意。可卿,外人说我方家是大家门户,几代积累下来的名声,但是到了你父亲这代其实已经开始衰落了,这些年来,几位子侄的生意都多有亏损,你平日细心,也该看到打发走了不少的下人,吃穿用度也不如从前。所以此番你的出嫁,更多的是方家看上了宁家的财产。你往后的日子不见得好过。但若你日后能够为方家谋福,一定要想办法和你二爷爷说上话,护你自己周全。”
云娘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好听,即使说着这样深沉的话题,方可卿仍然觉得自己放佛回到了小时候在听娘亲讲故事给自己听一样,手上微微用力握了母亲的手一下,淡淡地说:“我知。”
“娘亲知道你平日里虽然淡漠,但心里是通透的,那宁家公子在坊间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可怜女人一生的婚姻只有一次,纵使他不是良人,眼下也没有逃脱的办法。娘亲只愿你,能学的聪明些,凡事忍让,且不要如娘亲这般。”
“娘,放心。”娘亲在府里的日子还不如自己,方可卿是知道的,但娘亲将方家内内外外看得如此通透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心里有个问题始终没能问出口,眼下却刚刚好:“娘亲,我记得小时在扬州,你与父亲格外相爱……”
她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僵了一下,已经有汗水沁了出来,却只是握得更紧,似乎想要给娘亲力量。
“有很多原因,我与你父亲是真心相爱,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忍你我流落在外,便在你四岁的时候接我们回府。但是方家是大户,我父母已逝,无依无靠,自是来路不明。”
“况且未有长辈主婚便已有子嗣,更是为方家不容。那时候你父亲正与你大伯争夺方家的当家权,因为我的到来而更显劣势,他当时是不在意那些的,但是我却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而耽误了他,那时候你二爷爷来找我,说可以助你父亲,代价是我必须对你父亲冷漠,正房姐姐是他妻子的亲属,似乎也有利益纠结,为了你父亲,我自然是答应了。”
“可惜,最后你父亲虽然取得了当家的权力,但是对我却再无半分情谊了。”
一段话虽然说得断续,却也平静,但是方可卿却能理解母亲内心中深沉的悲伤,那些悲伤,经过了岁月的沉淀,更是深深地隐藏在了心底。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母亲身为女子,却触犯了这两样,所以才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和父亲之间的纠葛想必也不是这些话可以描述清楚的,只是那些是属于她们的故事,方可卿并不追问。
“可卿,娘一直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有着大聪慧的,你内心里装着的东西怕是要多过母亲太多,这些年你能韬光养晦,我很欣慰。现在我只希望你,比我幸福。只可惜生为女子,很难不面对薄情,娘也只希望你不要太聪明,凡事糊涂一些也未尝不可。”许久,云娘微微叹息地说道。
黑暗中,方可卿还是可以看清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极美,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就在那小小的院落里,以为蒙了尘,被埋没,却还是独自发着光,不但看清这腐朽背后的一切,就连她心底蛰伏的东西在母亲那里也是清清楚楚的。
眼睛分明是酸涩的,但她心底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娘亲,我知你的担忧,只是若我无心,凉薄奈我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