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走了,方可卿终究还是没能开口,没能开口留住她,也没能开口告诉她自己爱上了宁辰风。但她又觉得娘亲其实应该什么都明白,那一双眼睛虽然饱经沧桑,却尤其没有被模糊上半分。
其实两家想去不远,但这个年代,女人鲜少出门,说是生离也不为过。
方可卿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就连婆婆都比自己要难过几分,脸上堆满了不舍,这些日子,到底是她们相处的时间要久上一些。
虽然方府遣了人来接,但是宁辰风还是坚持要亲自送回去,特地备下了最好的软轿,宽敞得很,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内里摆着茶几,茶水,瓜果和一盒盒精致的美食摆了一排,不过半天的路程,弄得格外盛大。
又按照弄玉开的调理的药方抓了药,一包包地包好,足足捆了一大捆。到底是财大气粗,就是这样的排场,宁辰风还生怕自己想漏了哪里,反复确认。
方可卿看着他忙里忙外,忙上忙下,想到那日自己出言讽刺,其实倒真的有些冤枉了宁辰风。她和宁辰风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是宁辰风平日里对自己也是极好。眼下对母亲,说一声贤女婿真的是一点都不为过。
她的视线忍不住去看宁辰风的手,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比起宁辰风潇洒俊逸的脸,她更喜欢这个男子骨节分明的手,这是一双可以种树的手。
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可卿没有随行,她有时候有些厌倦,忍不住又想到最近一次回府,因为母亲在这里休养的原因,婆婆让她回府告知父亲一下近况。她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便也就回了,带着婆婆亲自备下的贵重礼物。
她福了福身子,抬起眼便看到自己亲生父亲冰冷的眼神。那是不管看到过多少次,都一样会刺到内心里的冰冷。小时候,她有时候忍不住便要问:“不是你将我们接回来的吗?不是你对母亲承诺过生生世世的吗?”
然后便是折磨,那折磨从来不会落到自己的身上。那时候方府真的可以说是望族,一个还没有没落的望族,对于子女,他教育严苛,但却不会体罚,不会体罚,因为会留下伤痕,这样就不能够在拿到别人的面前显摆。
方可卿记得云烟小小的身体跪在那里,承受着父亲和大娘的怒气,她记得母亲苦苦的哀求,以及父亲冰冷的声音:“你除了会弹琴还有什么用?”
那一切,要比直接落在自己身上的惩罚来的更重。她曾经试图去让自己的手指受伤,这样自己就再也弹不了琴,再也不能成为他用来显摆的工具,但是换来的,只是暴风骤雨一般对云烟的惩罚。
痛了,倦了,罢了,便随他的意差遣。若这样护得了其他人周全。
就算是弹琴,每次来客,他唤她过去,眼神冰冷,命令她谈一曲。众人夸赞,他却只是挥手让自己退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一块糖果都不屑于给自己。
眼下,她对那冰冷已经习惯,但是习惯不代表她不会感觉到悲凉。
而那次回去,她终于看到有其他的东西从父亲的眼睛里流露而出,是贪欲。她其实最开始便知道的,她是以交易的方式,以近乎于献媚的姿态被嫁到宁家的,这不是荣耀,所以才可以绕得过大姐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她原以为这一切可以止步,在宁家送来大批的礼金之后。但直到看到那账本,那发生在母亲被接到宁府之后不久的账本,她才明白,贪心不足蛇吞象,人的贪婪哪里会那么容易被满足?尤其是她从来就只是一件工具。
而且,二爷爷还在场。
那个身体明显已经老化,但是仍旧眼露精光的老人。其实可卿并不讨厌他,他的心里始终装着的是一个望族的荣誉,是要守护住方家屹立不倒的决心,所以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并不重要。还是父亲要更为让人寒心。
“可卿,父亲没有看错你,还希望你能多在咱家和宁家的合作上帮忙。”她的父亲,故意地想要说出一些温情的话,可惜不习惯,就连表情都要僵硬许多。
“可卿,你要明白,嫁给宁家的原本应该是你大姐的。父亲知道这些年亏欠了你,希望这样可以补偿你们母女。”
一切黑的都可以说成白的,颠倒黑白,原本就是舌头最擅长的伎俩。
“你母亲还好吗?好生养着,不用着急回来。”
我甚至觉得你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
“可卿,你还没有动静吗?如果你生下孩子,那么宁家对咱们就会更好了。”
我,我的母亲,我的孩子都要成为你用来维护方家望族荣誉的工具。
但她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她第一次在进入正厅之后有了可以在父亲下方落座的资格,却只觉得灰暗。但是她的面容仍旧是沉静如水的,任何人都看不出一点端倪,比起心里想的那些,她只是应着“好。”“可卿知道。”“我会的。”
这是必要的隐忍,因为她知道娘亲终究还会回到这里,不管这里是否是伤心之地。所以这一日,她亲眼看着宁辰风扶着娘亲上轿,看到他转过脸来问自己:“可卿,你要同去吗?”然后她淡然地回答:“不了,账房里还有一些事情。”
宁辰风皱皱眉,总觉得商场上的事情又繁琐又复杂,不想让她劳累。
但云娘却只是柔和地笑着,那笑容既包容又宠溺,方可卿便知道她都懂。
她们都懂,生而美丽,生而聪慧,这是她们无法抗拒的命运。
那个晚上宁辰风没有回来,有家丁回来通知是方老爷留下宁辰风过夜,当然还是有消息在宁府中飞快地传播起来,说少爷其实是在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凝翠楼。
凝翠楼,月湄。
“小姐,天晚了,明日再看吧。”明白传闻可能更为真实,原以为在之前那样的场景发生之后,一切会有所改观,没想到竟是如此,云烟和小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两人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云烟也只好借着送点心的名义来看看情况。
却在把点心放到桌子上的瞬间又后悔了,这点心,还是少爷特意派人寻来的。自己这不是乱上加乱吗?
还好小姐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看完这本便好。”
云烟生怕自己再哪里笨手笨脚地触到了方可卿,也就只好下去了。
方可卿的确是在看账本,但是那本账本,已经很旧了。这是她请示了婆婆之后私自留下来的一本帐,已经翻得比陈年的账本还要旧上几分。是属于宁辰风的第一本账本,也是和方家相关的布庄的账本。
她留下来,仿若凭证。他对她好,你看,这账本便是证据。
此刻她又重新翻看起来,其实早就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小小机关,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在父亲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贪婪的时候才没有半点挣扎。
就如婆婆所说,经商其实是需要天赋的,当然如果你足够勤勉,足够用心,也是可以补足一些的。但是方可卿有的是天分,她对经商这件事情骨子里就很在行。
说起来有些奇怪,方府虽然也经商,但是像方府这样的望族其实祖上都是文官,再是没落也是书香门第,就连买卖,也带着点那么书卷气。方可卿喜好弹琴,造诣颇深,怎么看都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没错。
但是宁老夫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女子经商或许不错,这不过这或许后来就直接被抹了去,方可卿是真的不错。所以宁辰风虽然在这账本里埋下了小小机关,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关于那两家布庄的,商队是宁家出钱负责的,布庄的主要经营却完全交给了方可卿的两个哥哥。掌柜的权力其实很大,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地直接吞并掉这两家布庄和收入。
按照方家和宁家出钱的比例来说,其实这掌柜的完全可以由宁家委派,就算是这样,方可卿料想自己父亲也不会有不愿意。
但是交个了方家,这里边可就除了做生意之外还有一份天大的人情了,为这自己的娘亲。方可卿最初感动也是为此。
但是其实这账本,以及这布庄都是内藏玄机的,那两家布庄的生意,或者说所以和方家合作的生意其实都被一张更为巨大的网所罩住。如果自己的兄长安分守己,自然可以守着这两家布庄收获富贵,就连方府也能够再次支撑起望族的样子。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他们起了贪念的话,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两家布庄,粗看起来在兄长们掌控之下,其实所有的钱财流通,货物商运仍掌握在宁家的手中。
发现这点的时候,方可卿没有觉得自己家被人耍弄,她甚至有一点欣喜,他不喜欢父亲和兄长们的算计。况且这样的安排,着实称不上耍诈。只要自家人安分守己,这富贵还真的是囊中之物,这笔买卖也是只赚不赔。
反过来,也怪不得谁。
这望族的门楣,能否撑得住,就看他们心底那一点人性还有多少了。方可卿觉得公平。
她只是奇怪,如果这真的是宁辰风故意布下的,而非公公婆婆授意,那么宁辰风绝对不可能是如外面人所说的对经商一无所知?
就连自己,也没想过要布下这样的局。
如此恰到好处,不失温情也不失分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