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听完颜承衣的话,聂枣越发垂低头,斑驳长发如水流般滑落,掩住她目中的情绪。
“我知道……我会走的……很快就走……”
艰难而低塞。
几乎要让颜承衣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冷酷。
没过几日,聂枣身子稍稍转好,重新将头发染回黑色,便向他告辞。
她来时不巧,恰好治粟内史的长子邓思拜访颜承衣。
聂枣便等在一旁。
邓思跟颜承衣说着话,视线却频频朝聂枣看来,好几次走神甚至没留意颜承衣在说什么。
“抱歉抱歉。”邓思十分歉疚,转而道:“这位小姐似乎有什么要先同颜当家说,颜当家不妨先顾她,我不急。”
颜承衣终于将脸转向聂枣,语气冷下了几分:“你要走便是,不用与我商量。”
她脸上病容依旧,原本应该再将养几日,却急着离开,像是在同颜承衣赌气。
聂枣扯嘴角,道:“我知道了。”声音虚弱。
颜承衣没回话,倒是邓思神情惊讶,道:“小姐你还病重,怎能……”却见素来性情体贴的颜承衣也没有半分要阻拦的意思,惊讶又变成了愕然,对那女子也多了几分怜惜:“小姐,能否稍等,在下一会也要离开,小姐若要去哪在下可以送上一程。”
“谢谢公子好意。”聂枣抬了抬臻首,鬓发凌乱衬着她的脸庞,平添了些许妩媚,“不过不用劳烦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
邓思匆匆跟颜承衣告别,也追了出去。
颜清见状,小声问颜承衣:“主人,要小人追出去看看吗?”
颜承衣看了一眼聂枣消失的方向,很想同颜清说不用了,可鬼使神差地,他道:“……备轿子。”
***
聂枣病中自然走得不快,没一会就被前来的邓思追上。
邓思下了轿子,快跑两步,绕到聂枣前头,目光担忧:“小姐,让在下送你去医馆可好?”
聂枣按着胸口,咳了一声,轻轻摇头。
但对方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更近了一步,胆大包天地握住聂枣的手,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小姐这样一个人,在下实在不放心。”
邓思手握柔夷,只觉得眼前女子无一处不美,样样都戳他心窝。
原本想着是颜承衣的人,便不该动手,没想颜承衣却是主动让她离开……虽然邓思实在想不通颜承衣为何会对这个女子如此不假辞色,颜承衣对女子一贯温柔体贴予取予求,不过这倒是恰好便宜了他。
稍稍对她用些心,再温柔以待,想来不消多久就能手到擒来,美人在怀,想着,邓思面上的神情更殷切了些。
美人挣了一下,却没能从他的手中挣开。
邓思越发心花怒放,手上用力便要将聂枣拖进自己的轿子里。
――“放开她。”
闻言,邓思不悦地抬头。
脚步声快速接近,有人一把从他的手里夺过聂枣的手腕。
邓思看清来人,愣了愣,道:“颜当家,你不是……”
眼前的贵公子皱着眉,不甚开心却也无半分退让的道:“抱歉,邓公子,我改主意了。”
***
轿子中。
聂枣咳嗽了两声,靠上轿壁。
颜承衣面沉如水的坐着,此刻方觉得自己鲁莽,他只是想跟去看看,没料到见到聂枣眼眸空靼胪瓢刖途鸵坏怂祭辖巫樱谷换峋醯貌荒苋淌堋4蟮只故枪亲永锒耘恿阆в竦男乃甲魉睿坏门邮苋瑁烧馐悄粼妫衷跄芤砸话闩拥那樾卫纯创
空气中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多谢。”聂枣轻声道。
颜承衣轻嘲:“我还以为会被你怪罪搅了你的好事呢。”顿了顿,“你若是嫌我多事,我现在可以再把你给邓思送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邓思早说今日要来,聂枣偏偏这个时候来告辞,说不定也是指着从他这里攀上邓思。
若真是如此,那他还真是……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聂枣忽然道。
颜承衣一愣。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中竭力压抑着什么:“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如果刚才我被他拖走……就算吃了什么亏,也是我咎由自取……是吧……”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也只是个女子而已……”
她控诉,无比委屈。
颜承衣心口一窒,被人攥紧般,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停下,我要下去!”
聂枣突然道,踉跄着站起来,轿子一停,她便跃下。
离开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上了颜承衣的手背。
泪明明不热,却烫得他头脑一片空白,等意识清醒过来时,他已经下轿追上了聂枣,手臂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那一瞬间,颜承衣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抱歉。”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僵硬。
仿佛有什么在阻止接下来的话出口,他很努力才能一点点挤出来:“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妄加揣测……”
滚落入颈脖处的热泪让他再一次失语。
“我也不想这样,却不得不这么做……”
“我拼了命的努力,那么那么的努力……可还是救不了他……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失去……”
“什么都没有了……”
聂枣静静攥着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到颜承衣都开始觉得发痛。
浓烈的绝望和悲戚从她的身体里逸散出来,所有汹涌的情绪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身体颤抖,一行一行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颜承衣慌了手脚,脑海里有东西一寸寸炸开,能听见里头松动的声响。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抱得有多小心。
***
聂枣哭得头都晕了,因为太过入戏,肩膀止不住的颤抖,连自己的身体控制起来都很艰难。
但她还是稍稍分神留意了颜承衣的反应,他脸上的冰冷与漠然都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也许是愧疚不安也许是同情心作祟,反正……都无所谓。
总之他被她牵动了情绪。
邓思是她算好的,方才也是她算好的。
一步一步。
让颜承衣忘了她是个多么冰冷的生物。
而聂枣跟他说柴峥言已死,也是为了让他忘记,她接近他是为了索要龙髓玉一事。
她需要让颜承衣觉得她空虚,无助,脆弱,不堪一击,她来找他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
仿佛灵魂被抽离开,一个人在颜承衣的怀里泣不成声委屈无助,另一个人却在半空中冷眼俯视着这一切。
聂枣对自己感到厌恶,可她无可奈何。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次。
精神渐渐支持不住,她带着泪水倒在了颜承衣的怀里。
颜承衣把她抱回了府里。
醒过来后,聂枣小心翼翼,又保持着距离。
颜承衣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仍是冷淡,可至少不再嘲讽她,也没再提让她离开。
给她请了大夫,开了药,并让自己的侍女悉心照顾她。
几天后,颜承衣来看她:“怎么样了?”
她缓慢地抬起头,又低下:“好得差不多了。”
颜承衣坐到聂枣的床边,探了一下聂枣的额,已经不烫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谢谢,过两天我就……”
颜承衣打断她,道:“那位国师大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聂枣慢慢道:“这些年,我就是在为他做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于这点我一样很惊讶……”
颜承衣心下微微了然,又问:“你喜欢他?”
聂枣猛地摇头,眼瞳中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惊惧:“我……害怕他。”
“那你在我这就不怕他找你麻烦?”
“怕。”聂枣苦笑,“他性格善变多疑,之前我替他做了很多事情,而柴……”聂枣脸上的表情略微不自然,“之后他说放过我,让我离开,我不知去哪里,就四处飘荡,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帝都。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总之……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反正颜承衣和令主又不认识,也方便了聂枣瞎诌。
颜承衣不知信是没信,徐徐点了点头。
聂枣用手指小心的攥住颜承衣的衣角,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
“我没有讨厌你。”颜承衣有些艰难道,“我只是不喜欢你。”
“那不是一样么?”
颜承衣:“你不也不喜欢我?”
聂枣轻轻笑了笑:“你若对我能有对其他女子的一半好,我一定喜欢你。”她装作轻松的耸肩:“没人会喜欢一个对其他人都好却唯独对自己坏的人。”
颜承衣不言。
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天的失态。
***
颜承衣的府上人来人往一直都很热闹,只要他在的时候就不缺宾客。
聂枣充分见识到了颜承衣的长袖善舞,他总能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将每件事都处理的无比妥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无论发生什么都分毫不变,宛若绘上去的。
除了面对她的时候。
颜承衣只要不忙,便会偶尔来看她,给她带些女儿家用的小东西。
聂枣的时间剩的不多,虽然焦急,但也并不表现出来,一旦操之过急目的暴露,反而更难成功。
就在这时,聂枣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她发现有时候,颜承衣会在她睡着之后来看她。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她。
若换做是其他人,聂枣早就认定对方必然是对自己情根深种,可这个人是颜承衣,就总让她觉得蹊跷。
聂枣耐着性子等了几次,颜承衣做过最过的也就是手指轻柔地梳理了两下她的长发。
简直让聂枣忍无可忍。
某次半夜,颜承衣又来,聂枣等他坐定,忍了一会,便一把抓住颜承衣的手臂,道:“你来……有什么事么?”
颜承衣先是一惊,随即冷静道:“我只是来看你睡得如何。”但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依然被聂枣捕捉到了。
她试探着小心问:“你喜欢我?”
“不。”颜承衣下意识道,回得极快,仿佛生怕被聂枣误会,“我不喜欢你。”
言之凿凿,语气肯定,并不像撒谎。
聂枣觉得颜承衣有些古怪,只是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