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之后的日子,莫神医便开始着手做着各种准备。
柴峥言昏迷多年,身体虚弱,聂枣就同莫神医派来的医童小乐一起替柴峥言按跷。
她暂时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
开颅那日差不多在冬至前后,聂枣披着裘衣等在门外。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
她抱着膝盖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安静听里面的响动。
莫神医的医馆中病人众多,并不止柴峥言一人,因而里面大多数时间都安静无比,只有往来人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空气中药味浓郁时时飘散,倒让人烦躁的心绪宁静下来。
一、二、三、四……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数着面前已经落尽的枯叶。
如果柴峥言醒来,她该怎么办?
如果柴峥言没醒,她……又该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未来从来渺茫。
她缩了缩身子,无意间触到怀里的一样东西。
取出来才想起来那是公子晏临死前塞进她手里的,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大约还不到她半个手掌大,通体冰凉呈现玄铁色泽,却又比玄铁要轻,造型则像是两个六棱锥倒拼在一起,每一面都光滑无比。如果不是公子晏给她的,她大概会以为是某个富商收集的奇石,她盯着看了许久也没瞧出有什么蹊跷。
聂枣掂量着,惆怅片刻,又将它放回怀里。
直到莫神医出来,聂枣已经迷迷糊糊差点睡过去。
听见推门声,她一个激灵站直:“莫神医……”
莫神医已经洗净了手,但身上那股药味和淡淡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我已尽力,能不能醒就看柴公子了。”
听完,聂枣便想进去。
莫神医拦住她,道:“我休息一会,你和小乐先看护着他,随时注意他的脉息、眼瞳反应……一旦有什么问题立刻来叫我,这十几个时辰尤为重要,过了便无性命之虞了。”
柴峥言躺在暖玉床榻上,头上裹着重重纱布,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小乐进来先给炉子添了两把柴火,又小心翼翼用管子顺着咽喉给柴峥言灌了些药进去。
聂枣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柴峥言的手,两指搭在脉息上,静静感受着微弱的脉动。
“聂姑娘你也撑到现在没睡了,先睡会吧,我先替你守着柴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在这睡,反正这也暖和。”
聂枣愣了愣,感激道:“多谢,不过我还能再撑一会……一直照顾阿言,也多谢小乐你了。”
“聂姑娘哪里话,每年你不都还给我……”说着少年挠了挠头,聂枣每年来,都会给他塞个厚厚的红包,托他照顾好柴峥言,那里头放的钱银都够他养活一家还绰绰有余,“总之聂姑娘你别担心,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过来的!”
聂枣笑道:“承你吉言了。”
少年呆了呆,方才坐在另一边,垂头感慨:“在遇到聂姑娘之前我还真不相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守这么长时间。”
聂枣动了动唇,道:“我也没想到。”
她原本并不是个固执坚持的人,富贵惯了便很少去争取什么。
当年颜承衣退她的婚,她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却没想过上门质问颜承衣,更没想过改变他的观念,非要让他喜欢上自己。
他不喜欢她,也就罢了。
反正她还可以喜欢其他人。
但到了后来,无论父母家人友人甚至丫鬟下人都没有了,她只剩柴峥言了,便拼尽一切也想要死死抓住他。
久而久之,成了信念。
然而,如今这信念也开始摇摇欲坠。
“若我将来也能遇到一个如聂姑娘这样待我的女子就好了。”
聂枣抿唇笑笑,没再说什么。
***
聂枣和小乐轮换着每人守三四个时辰,虽然微弱,但柴峥言的脉息始终存在。
二十个时辰后,聂枣才稍微放下心。
莫神医又开了几服药,让聂枣喂给柴峥言。
柴峥言始终没醒。
天气转冷,冬日里第一场雪毫无防备来临。
隔壁院子里,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一边堆着雪人一边打起了雪仗,跑过聂枣院子的时候,还探头望了两眼。
矮墙里两株寒梅悄然绽放,幽香阵阵。
聂枣摘了一些梅花瓣坐在门前泡茶,柴峥言的房间里门窗紧闭,还熏着药香,没病之人呆久了也会觉得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久了隔壁一个黄袄少年也终于探头进来:“漂亮姐姐,你也是来这看病的吗?”
聂枣点头,温和道:“我带我夫君来看病。”
少年许是看聂枣寂寞,想拉她一起堆雪人,但最终聂枣还是拒绝了。
望着满地莹白,聂枣倒想起有一年。
那时候她也才八九岁,跟着父亲到禁宫中赴宴,在筵席上呆了没一会,就腻的不耐烦,正巧太子哥哥示意她出去玩,她就跟着溜将出去。
禁宫花园里已经来了好些孩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互相丢着雪团。她看得眼睛发亮,很快便提着裙裾加入进去。
三皇子一派起初还自矜风度,站在一旁回廊不肯同流合污,太子带头砸了个大雪球到三皇子身上,这一派的其他公子哥也不甘示弱,雪球飞来横去,当时又都是半大孩子,只是稍稍沉稳些的夏重明也忍不住收了折扇朝太子殿下回了一个雪球,于是,便成了一场彻底的混战。
她平日在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眉飞色舞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乐极生悲,跑动时没留神被裙摆绊了一跤,她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当时人来人往乱成一团,她又穿了件雪白的袄子,跌进雪里毫不起眼,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
就在她快绝望之际,有人抱着她的腰,将她送到了边上回廊的椅子上。
她狼狈地抬起头,头上雪扑朔朔落下眼睫。
“摔伤了没?”
脸上有围领护着还好,手上却擦破了两块皮,疼得她直抽气。
来人看了一眼她的手,叹了口气,片刻后拿来药膏,给她轻轻涂上:“女孩子就别跟着打什么雪仗了。”
她看着他低下来的清雅面容,撅着嘴不说话。
“不高兴?不高兴就先回去。”他挑眉道。
“回去就回去!”
她刚站起身,就觉得膝盖一阵刺痛,差点没又摔了下去。
“腿也……?”
她只好点点头。
他又叹了口气,背对她弯下腰:“算我倒霉,上来,我背你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砰砰跳,快回到筵席时,才道:“……承衣哥哥,谢谢。”
颜承衣没说话,反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当年颜承衣待她虽然冷淡,但也并非全然无情。
不然她也不可能会产生感情。
后来变成这样也是聂枣始料未及,不过也真是……一晃这么多年。
***
扫干净门前的积雪,聂枣又喂了一碗汤药给柴峥言,替他擦了擦身,又起身准备重新替香炉换香。
刚打开香炉,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一声微弱的痛呼。
聂枣的手一抖,骤然回头,差点把香炉盖摔在地上。
柴峥言终于醒了。
他苏醒的很慢,隔了一会,才动了动手指,大约一炷香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聂枣已经不想哭了。
她握住柴峥言的手,问他:“你怎么样了?”
柴峥言动了动眼睛,缓缓启唇,声音沙哑低沉:“疼,头疼。”
“没事。你先别动,也别起来……我去叫莫神医来给你看看。”
“好。”
聂枣这便准备起身,却又听柴峥言道:“你……”
“我?”聂枣以为是这些年过去,她样貌有所变化,柴峥言不敢确定,便道:“我是姜随云,距离你昏迷已经过去十年了。”
“姜随云……是谁?”
聂枣的心,刹那凉透。
“他不记得了?”
莫神医点点头:“看样子是,他颅内伤口未完全愈合,我也不敢做过多检查……不过看来目前为止没有其他病症,至少性命无虞,失忆或许只是一时,也许时日长了他便能想起来了。”
柴峥言虽醒来,但肺腑伤势未愈,仍需流水般吃药。
那朵炎阳花也被莫神医碾磨成粉,每日按分量入药,以孕养柴峥言心脉。
她被忘记了。
聂枣起初也觉得胸肺一阵气闷,但实在要感谢令主……打击太多,她如今的接受能力也随之水涨船高。
她一边照顾柴峥言,一边将过去她同柴峥言的事情一点点告诉柴峥言。
“原来是这样……”柴峥言若有所思,“我们是恋人,我为了保护你而重伤,而你为了凑够救我的钱一直在替一个叫令主的人做事,直到今日我醒来……这么些年都是你在照顾我?”
前次令主假扮也说过类似的话。
聂枣忽略掉心头的不适,道:“算是……不过你既然醒了,此地我们也不能久留了。”
“是因为那个……令主?”
“是的。”聂枣道,“他若知道你醒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现在要离开了,你常用的药我都已经备齐了,等你身子稍微好些我们便启程离开这里。”
“留在这里很危险?”
聂枣点点头:“是的。”
“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要启程便尽早吧。”
“好,我去准备一下。”
她信不过莫神医。
柴峥言既然这么说,第二日她便乘马车在天色微明之时悄悄离开。
虽然一路上只有她和柴峥言两个人,但聂枣还是心惊肉跳的不安着,时不时会下意识摸摸柴峥言的颈脖,以确定他是不是真的。
令主所导致的不安已经根深蒂固种进她脑海里了,一时估计还难以拔除。
就算失去记忆,柴峥言也如记忆中一般好脾气,对于聂枣近乎有些神经质的表现,他虽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他相信聂枣说的话,大抵是因为聂枣身上有让他熟悉亲切觉得安宁的气息。
聂枣赶着马车一路行驶,为了防止被跟踪,她特地兜了个圈,最后才到目的地,赵国边境柳城。
公子晏生前告诉过她一个地址,那是他早在入鬼都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藏匿之乡。
聂枣也曾犹豫过,但最终决定还是信了公子晏。
她能信任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循着地址,聂枣找到一处大宅。
将马车停在门外,聂枣下车敲门,好一会门才开,里头除了来开门的丫鬟,另一个也是熟人,红袖。
聂枣彻底放下了心:“叨扰了。”
红袖已不再对她针锋相对,眉目平和扫了一眼马车道:“进来吧。”转头对丫鬟道:“聂夫人和她相公,今后也会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