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往往会被视为异端,不得善终的科研工作者,大有人在。”
简莜没有接茬,而是自顾自的如此说道。
“你说的没错。”
苏煦微微颔首,附和了一句,随即说道:“祸从口出,即是这个道理。仔细想想,布鲁诺、哥白尼之流假如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也不至于下场那般悲催,对吧?只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对每一个人都必须守口如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你和别人不一样?”
简莜凝视着苏煦。
“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相同的,自然也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苏煦笑了笑,说道:“说起来,假如简女士是担心我这人嘴巴不严实的话,那么您显然是多虑了。”
“噢?”简莜似乎有些不信。
“其实,我认识一个坏人,此人手上至少有三条人命,而且他的犯罪行为绝不仅限于蓄意谋杀这一桩罪名。我知道他的行凶方式,也有办法向警方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证据。对此,那个坏蛋也心中有数,可是,他完全不担心我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苏煦说道。
“因为你是个谨慎小心、嘴巴很严实的人?”
简莜问道。
“不,因为我是个讲究人。我不喜欢和毫无品味的人打交道,又很不喜欢麻烦——那种画蛇添足、牵强附会式的麻烦,这便是我一直以来自强不息力争上游的理由,不是为了争取、追求什么,而是为了回避、脱离那些我不喜欢的环境。”
苏煦轻声说道:“假如从简莜女士您这里得到的一番高见,是在书本上、电视上、杂志上甚至网络上能够看到的,那么,我会很失望,也会觉得很乏味。”
“这是激将法么?”
简莜微微眯起双眸凝视着苏煦,隐约闪动着的目光耐人寻味。
“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苏煦平淡说道。
“好吧,请坐。”
简莜拉了一下苏煦的手臂,示意他做回沙发上,然后顺手拉上了窗帘。
原本明亮的办公室,忽然之间一下子变得光线暗淡了。亮度的陡然降低,令人的眼瞳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眼前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尤其是简莜这个女人,本身。
苏煦既分辨不清她的神色,也难以察觉出她的表情。
不知为何,苏煦微微有些紧张了,他竟然突然想到了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的故事。
“你慌什么?”
简莜问道。
“我有点怕黑……”
苏煦敷衍回答。
“黑暗中,视距缩短,能见度降低,视觉采集信息能力下降,人类会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不确定感,安全感也就随之而降低。”
简莜若无其事说道:“其实,未知本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类的自以为是。”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
苏煦微微点头道:“请简老师继续指教。”
“我的研究课题,偏向于人文社会科学这一范畴。”
简莜清了清嗓子,以舒缓的语速平静说道:“关于人格形成的时间段,人类学与心理学不同学派之间的观点大同小异,即十四岁至十八岁之间,因个体的差异有些许浮动,但浮动不会很大,即是说,人生的前十几年,对于每一个人类个体健全人格的形成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阶段。”
“这个我也大致上可以理解。”
苏煦轻声附和。
“在这个阶段,除家庭之外,对孩子能够产生最重要影响的,是同龄人之间的交际。古人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也有‘孟母三迁’的典故,大抵便是此理。”
简莜说到这里,被苏煦打断了。
“等等,孟母三迁,重点是在成长环境,而非同龄人交际吧?”
苏煦忽然问道。
“有疑问就问,不错,不过下次你在问问题之前,请先举手。”
简莜赞许地看了苏煦一眼,继续说到:“孟子在孩提阶段从事的那些,其实只是角色扮演游戏,先是办理丧事的游戏,然后是集市买卖和宰杀牲畜的游戏,你该不会觉得一个连筷子都用不熟练的小孩子,能够操刀杀猪宰羊,又或者担任起祭奠之事的司仪吧?”
“哦……我明白了。陪他玩那些无聊的角色扮演游戏的,必然也都是些同龄人,大人们既没那闲工夫也没那么无聊,顶多坐在旁边照看一下。”
苏煦表示理解。
“同龄交际并非人类独有,在自然界当中也十分常见,猫科动物从小就会互相玩耍,在玩耍的过程当中,受大脑愉悦回路的刺激,多巴胺分泌增多,对于Skill的掌握也就变得事半功倍。我目前的工作内容,大而化之的说,就是对青少年在适当同龄交际过程中被激发出的创造力进行量化观测以及阶段性的成果记录。”
简莜说道。
“青少年?那么,您观测记录的地点,不应该是在学校里面吗?”
苏煦低头想了想,补充说道:“而且,说起来,这项研究,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吧?几乎每个有常识的人,都清楚课外交际对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是大有裨益的,这个研究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以普世观念来看,要说缺乏实际意义的话,国际上绝大多数的科研项目都是没什么应用价值的,能不能够加以利用,不是科学家首先应该考虑的问题,我们孜孜不倦寻求的是真实,而不是价值。”
简莜停顿了片刻,看着苏煦,缓缓说道:“话说回来,你刚才说,我的研究工作应该在学校里面进行,这样看来的话,至少对你而言,这项研究是相当有意义的哦,因为——你错了。”
“我错了?”
苏煦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轻声笑道:“那么,就烦请简老师指点一二吧。”
“古时候的人类学者们先后提出过‘性善论’与‘性恶论’两大范畴的学说,而事实上用现代人类学的理论来看,那两大学派无疑都踏进了以偏概全的误区,不仅对于人类整个族群不能一概而论,即便是对于单独一个人类个体来说,其天性中的善与恶也不是绝对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个体的基因与集体无意识互相之间差别很大,远远不止体现在智力情商等方面。”
简莜不慌不忙说道。
“能否用简单通俗的说法来讲解一下呢?我听说,真正的饱学之士,讲起道理来,都是深入浅出的。”
苏煦笑着说道。
简莜也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敢自称是饱学之士,不过通俗的说法嘛……我也可以尽量去尝试。举个例子,有些熊孩子喜欢去邻居家时,不问自取乱拿东西乱翻抽屉,在公共场合大声尖叫乱跑,动不动就打人骂人,坐电梯乱按楼层,不脱鞋就跳到床上沙发上,但也有些比较让人省心的孩子,并没有出现过上述这类讨人嫌的行为。苏先生,你大概又会一厢情愿的以为,这是家庭教养有巨大差异所造成的,对吧?”
“嗯,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这样想过,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不对,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家长,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让自己省心一点吧?”
苏煦微微点头道。
“是的,家庭教养的差异,只是表象,也是人们自以为是的误区。我研究过那些性格温和待人接物温柔礼貌的孩子,其实那些孩子的父母双亲,基本上都没有告诫过自己的孩子,说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没有经受过教育或引导,那些孩子本来就心思细腻,温柔内敛。”
简莜看着苏煦,缓缓说道:“用科学的说法,是心灵感受力与情感同理心的巨大差别,造成了他们在日常行为当中所展现出的显著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