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风尽的院子时,风尽挵着袖子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他要来的方向,见他神色索然的走来,取下旁边的伞冲出去,替莲绛打在头上,莲绛没有看她,自顾的进了屋子。
桌子上,放着一碗盛满殷红鲜血的碗,刺得的他双眼剧痛。
他目光一沉,扬手拂袖,将那碗连带桌子一起打翻!
“你这是闹什么?”
风尽将伞收起,走到莲绛身边,望着他。
一夜之间,他整个人就苍白憔悴了一圈,惨白的肌肤衬得那蔓蛇花更加触目惊心。
“蔓蛇花醒了吧?”
她又低声询问,目光看着地上那血渍,手腕微微发疼。
“十五的药呢?”莲绛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流水正在煎。”
“加一味花红。”
“花红?”
她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脸,声音一颤,“那会导致流产的!你要做什么……”
莲绛悲戚的看着风尽,声音绝望,“她和孩子……我只能选择一个。”说着,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踉跄后腿,后背抵着门框,才能让自己站稳,“若可以,我宁肯死的是我,而非她们母子。”
“你说什么?”
风尽上前扶住莲绛,不知道为何他说出这般疯言疯语的话,可他神色痛苦,这必有缘由。
莲绛不愿再开口,只是痛苦的闭上眼睛。
可风尽却周身冰凉,孩子和母亲只能选择一个……
十五的气血,十五的虚弱,十五的衰弱,而腹中胎儿,却那样的健康。
难道是……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卷发少年,站在阳光下,没有任何影子。
很快,她整了脸色,“十五之前也是懂得医药,你若是给她花红,她定然不喝。倒不如用天花粉,无色无味,难以辨认。”
莲绛没有说话,似默认,转身离开。
“你的药呢?”
风尽上前,拉住他的手。
那手,纤长素白,犹如玉雕,却冰凉刺骨。
莲绛看着风尽拉住自己的手,眉心一蹙,“我陪她一起中毒。”
风尽呆了半刻,突然吼起来,“你是疯子吗?”说着,他一把扯开莲绛的衣衫,那如雪胸膛如今密密麻麻的开满了妖冶的蔓蛇花,蓝色的花朵,蓝色的蔓藤,黑色的花蕊,触目惊心!
她也疯了似的将莲绛往回拽,将他推到镜子面前,“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你就是一个怪物,你就是鬼!二十七朵,蔓蛇花了……”
她拽着他的衣服,突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乞求道,“当你身上开满三十二朵,那蔓蛇就永远无法从你体内逼出来了,莲绛……不要继续了,否则,你迟早会被蔓蛇吞噬的!不要折磨自己……”
看着那镜子中的怪物,莲绛勾唇惨烈一笑,“蔓蛇出来了之后,我哪怕想到她就会心痛,那样,她又要离开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既然都是这个结果,何不让我独自承担,将她那份也受下来。”
莲绛拉起衣服,跨步走了出去。
风尽坐在地上,周身一阵阵的冰凉,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最后,她目光闪过一丝血亮,咬牙起来。
莲绛回来时,十五靠坐在阆苑的栏杆上,正低头缝制多多的小衣衫,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因为脸上涂了胭脂,看起来气色非常好,唯有那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头,没有挽起。
身后小雨成帘,时不时有点雨丝飘在她身上,莲绛上去,忙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怎么坐在这儿?”
十五笑着,“我来陪多多看一场春雨。”
看一场春雨,一场夏花,一场秋叶,一场冬雪。
莲绛胸口一阵钝痛,体内的蔓蛇暗自涌动,他坐在她对面,道,“我也来陪多多一起看吧。”
“这雨怕是几天都难以停下来。”十五玩着院子里,看着那些雨丝将桃花打得颤颤直落,“春日清朗,本该是放纸鸢的好季节。”
“好,待天晴了,我陪你和多多去放风筝。”说着,他竟有俯身,又脸贴在小腹上。
那样子,反而看起来像个孩子。
十五无可奈何,任何他趴在小腹上,继续手里的小衣衫。
走廊处却走来了两个人。
风尽和默默跟在后的流水。
莲绛浑身一颤,起身望着十五,“我替你开了服药,你这样天天吐下去身子也熬不住。”
“不必喝什么药……”然后看到莲绛担忧的眼神,她没有将下面的话说下去,只是点点头。
莲绛端起来药,让风尽和流水退了下去。
手指在颤抖,却是竭力的稳住,然后送到十五嘴边。
“好难闻。”十五将头扭开,莲绛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自己喝了一口。
风尽说天花粉的分量很少,大概七日之后,才会出现落红。
“喝一点。”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指尖冰凉。
十五拗不过,只得低头抿了一口,可还没有吞下,整个胃就翻江倒海,她再也受不住,推开莲绛趴在屋檐下开始吐起来。
莲绛手一抖,将碗很狠狠砸在地上,一把将十五拉过,将她紧紧的抱住,嘴里一直喃喃,“十五,十五……”
十五呕吐不止,落得莲绛一身污迹,可他根本不顾及这些,只是疯了似的将她抱住,藏在自己怀里不停的唤着她名字。
那一声声十五,无助又绝望。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手指穿过十五的发丝,一缕白发落在指尖,他浑身一怔,犹如五雷轰顶,放开十五,冲向了风尽离开的方向。
“药……”
他盯着风尽,冷声吩咐。
风尽唇角一动,似掠过一丝讥嘲,却是静静的应了声,“好!”
十五浑身都是汗水,头发又淋了水粘在脸上,原来的胭脂也被染红,莲绛俯身,抬起袖子替她擦掉,然后抱着她回了屋子。
她无力的靠在床头,望着他,“莲,我不想喝药……难受。”
莲绛心中一酸,低声,“就喝的时候难受,喝完就好了。”
十五张了张口,却无力开口,只是沉沉的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一股浓浓的药味传来,她几乎本能的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风尽和流水。
流水站在旁边,手里的汤药有着比刚刚更刺鼻的味道。
十五眼神有些茫然,而莲绛收起原本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悠的起身,“我去换衣服,你把药喝下。”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那步子走得慌乱,更像是在逃跑。
外面雨变得更加萧索,风吹了进来,十五觉得浑身发寒,甚至周身有一种难掩的恐惧。
“还不送过去。”
风尽挵着袖子,冷声吩咐流水。
流水惊讶的抬头,看着十五,脚步沉重的走过去,双手托着碗递给十五。
药还是刚刚那个调剂药,只是味道重了很多,十五凝着那黑乎乎的药,只觉得小腹难受。
见她迟迟未动,风尽不由叹口气,“十五,你到底要折磨莲绛多久?”
十五茫然的看着她,却见风尽眼里有些厌恶,上前一步,走到身边压着声音对自己道,“你这般样子却是故意让莲绛担忧,他体内蔓蛇早几醒了,却见你这个病态,如何都不肯吃药。”
十五接过药,放在唇边,正欲喝,却突然看到碗边站着几粒油菜籽大小的东西,骇然的抬起头,“这是……?”
是的,这是!
“天花粉。”
她低声冷笑,全身却是阵阵发汗。
刚刚被莲绛砸的那碗,只有少许天花粉,几乎没有影响所有她没有发现,而现在手里这碗,连药渣都留下了,若是喝下去,多多必然不保。
她抬起杀意乍起的双瞳,看向风尽和流水,流水浑身一颤,后腿一步。
“又要玩这一招?”
她勾唇一笑,手里的碗砸向流水,流水吓得往身边一侧,哪知半空中十五手腕一转,飞向了风尽。
她这一招转换非常快,那滚烫的药直接扑了风尽满面!
十五纵身而起,月光从腰间弹出,带着凌厉强劲的风刺向了风尽。
“谁要伤害多多,我都要他死!”风尽侧身闪退,十五虽然衰退,可此时,却招招拼劲力气要杀风尽。
风机手里银针掠而来,她身形往下一压,避开十五一剑,冷笑,“可笑,是莲绛要流掉你的孩子,你却偏生要杀我!”
十五面色灰白,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那风尽继续笑道,“若没有莲绛的允许,我能近身替你把脉,能给你开药,甚至……逼着你喝这堕胎药?”
“你闭嘴!”
风尽冷声,“十五,你清醒点,莲绛根本不会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十五脚下虚晃,月光插在地上,艰难的撑着身体,头脑里一片晕眩。
“你今天不喝这药,明天,他还让你喝,明天你不喝,还有后天,直到……孩子流掉为止。”
一旁的流水忍不住看了一眼风尽,却无法开口说话。
只是看到十五垂着头,看起来十分的虚弱。
“我下去,继续替你煎药。”风尽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流水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十五跌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那堕胎药,全身越来越冷。
他想起了刚刚莲绛临走时那个有些决然的神情。
想起了第一次药倒掉之后,他去追风尽的样子。
想起他趴在她小腹上,那望着她的眼神,寂谬空茫。
手放在小腹上,那刺鼻的药味依然缭绕,让她头晕目眩。
这药里不仅仅有天花粉,还有花红。
“莲绛,那是我们的孩子啊。”十五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窗前,悄悄开了一点缝隙。
外面雨雾涟涟,莲绛坐在对面长廊的角落,长发披散,周身湿透,一张脸苍白,唯有那蔓蛇花触目。
他双手扣在身下的栏杆,手指紧紧的扣住,好似一松手,他就要从上面栽下去。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缓缓回头,眼瞳负着苦涩的绝望,怔怔的看着朝这边缓缓而来的风尽,“喝……喝了么?”
手指抠住雕花栏杆,似要将它们生生挖出几个洞。
看着莲绛因为害怕而全身发抖的样子,风尽咬牙道,“没喝。”
“没喝?”那一瞬,他眼底竟掠过一丝光芒,可很快又被无边的痛苦掩盖,“为什么她不喝?”
“她发现了!”
“怎么会?”他悠的站起来,眼前黑了片刻,整个脸都白的吓人,“你说只有一点太天花粉,她不会发现的。她怎么会知道……”
风尽抿了抿唇。
第二碗送过去的,她加足了分量,只要入腹,必死无疑。
但是她也知道,十五必然能发现!
她要的就是十五发现!
凭什么,那女人造成的痛苦,却要莲绛一个人承担下来。
而那个女人却一脸平静的享受着莲绛带给她的一切!
凭什么!
“她本就懂医术。”她沉了一声,盯着莲绛,“既然她都知道了,那还要不要喝?”
莲绛扶住柱子,风尽发现他手指间尽全是鲜血,而那柱子就在方才那刻被他抓出五个洞,鲜血淋淋。
“喝。”
他喉咙里痛苦的吐出这个字。
既然知道了,那就唯有坦白了。
这事情本就不能隐瞒多久,她迟早会知道孩子报不住!
只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用了如此残忍的方式!
不想让她知道,作为一个父亲,竟然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想,她恨他!
风尽回头看了一眼流水,却是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的陪着莲绛。
怕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药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流水便送了来。
风尽将药碗放在莲绛手里,“既然她知道了,你自己去和他说吧。”
十五看着莲绛端着药朝这边走来,忙合上窗户,而此时门已经被推开,莲绛立在门口,因为逆光无法看清他神色,可十五却犹如见到鬼一样,连连后退。
莲绛看着十五惊慌害怕的神色,胸口如被钝刀切割,可想起十五那一缕缕白发,莲绛合上门,终究抬步走向十五。
十五靠在床沿边,双手捂住小腹,泪水不停的滚落,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眼里是难掩的悲恸和绝望,形成一把利刃,刺向莲绛。
“莲。”十五看着他手里黑乎乎的药,哭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莲绛端着碗,蹲在十五身边,右手捧着十五的脸,亦是满眼泪雾,“十五,你……你是魅啊。”
十五埋下头,双肩抖动,紧紧的咬着唇。
原来他真的早就知道了!
知道她是魅,知道,她不能要孩子。
“可我有了孩子!是我们的两的孩子。”
她哽咽,已然哭不出声音,只是不住的颤抖,像沙滩上的鱼,绝望却要挣扎。
“……我们要不起它。”
他贴着她的脸,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苦涩而腥咸,这味道,比血腥更浓,更让人难受。
“要得起,要得起。”十五仰头看着莲绛,“我能行。”
“不要骗自己了,十五。我都知道了……”他捧着她脸的手滑向她脑后,勾出一缕银色的长发,“你在衰退啊,十五。你这个样子,根本就坚持不到多多出生。”
“不!”
十五像疯了一样狠狠将莲绛推开,然后踉跄的往前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我的孩子能出生!月夕说了,我的死便是它的生,它会传承我活下去。”
“所以,你就要生下多多,让我带着她孤苦一生的活在这世界上吗?”他跪于她身前,眼瞳里里绞着痛苦,“十五,你看我……我为你变成这样,你还如何舍得弃我,你如何让我独活?说好的不离不弃,可是,你却已经确定要弃我了?”
十五看着他脸上的蔓蛇花,看着他眼瞳里的蔓蛇花,看着那些像蔓藤向蛇一样缠绕着他白皙的脖子。
她大脑一片空白,才觉得,原来,她的一生如此绝望!
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
失神之际,莲绛将她拥入怀里,然后低头吻着她干裂的唇,撬开她唇齿。
“唔!”
十五瞪大了双眼,然后抬起手一耳光抽在莲绛脸上,再拼劲力气将他又推开。
自己则趴在地上,将莲绛嘴里的那口药吐出来!
她捂住喉咙,指着莲绛,声嘶力竭的吼,“除非一尸两命,否则,你别想动我的孩子!谁也不想!”
莲绛的脸很快红肿起来,他呆呆的望着十五,眼底有一丝决绝,站起来逼近她。
十五在地上喘着气,望着莲绛,“你不要过来,我不要恨你!”
“你恨哦吧,但是我不能让你死。”
他双眼已经失去了神色,面无表情的盯着十五,靠近她。
“莲绛!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它是你的孩子啊!”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苍凉一笑,似乎在这一刻,历经了百年沧桑的无助,“我也想,如果是我死,让你们两个活下来多好。可偏生,要我看着你们死……”
他目光移向旁边,将药弃到一边,看到地上的月光,手一伸,那月光飞了过来,落入他手中。
他将月光塞入她手中,然后撩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心脏所在的位置,“你若一心要死,那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十五握着月光,不停的颤抖。
“反正你都放弃我了。我迟早也会死,但是我不想再忍受这种无尽的黑暗,不想永生被困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想忍受百年寒冷和孤寂,你现在,将我杀了罢!”
他闭上眼睛,声音苍茫,“你既然要弃我而去,何苦又要将我囚禁去那种痛苦之中?”
月光从手里掉落,十五看着他胸膛上那些密集的蔓蛇花,扑过去反手抱住了莲绛。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相拥坐在地上,整整一夜。
绝望在四周蔓延,直到天明!
而外面的雨夜终于停了,明亮的光照进屋子里,十五抬头看着莲绛,他双眸充血,可眼神依然坚定。
她唇动了动,然后凑过去,轻轻的吻了他的唇,他片刻木然,没有回应。
“你去煎药吧。”
她捧着他头,额头抵着眉心,声音无助,“既然你决定,那就你动手……”
莲绛睫毛终于动了一下,像羽毛扫过,却像刀一样切在脸上——生生的疼。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外面走去,步子凝重,每走一步,仿似就过了一年。
十五静静的看着他离开,拾起地上的月光,指尖一弹,月光钻入了腰间,随后,她又走到窗前将莲降替多多亲手做的那个娃娃抱在怀里。
风尽挵着袖子在走廊上静静站了一夜,终于看到房间的门推开,莲绛疲倦的站在门口,头发散落,衣衫凌乱,双眸无色。
昨晚莲绛进去之后她依稀的听到两人的争吵,可后面却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扶着墙往前走,整个人在晨光中看起来十分的瘦弱,只要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到了拐角处,他终于坚持不住,捂住胸口,暗红色的血从他苍白干裂的唇滴落。
好像刚刚那几步,已经耗尽了他一声的力气。
风尽默然的望着他,见他朝自己的别院方向走去,回头盯了敞开的房间许久,才提起步子去追莲绛。
到了自己院子里时,看到莲绛手里拿着扇子蹲在厨房外正在煎药,而药里面充满了红花的味道。
她蹙眉,“莲绛……”
可莲绛睫毛未抬,只是盯着那炉子上的药,他整个人就像一尊精雕细琢的冰雕,却在烈日下慢慢化开。
风尽一颤,却不敢上前。
他唇角的血渍没有擦掉,在苍白的唇衬托下,显得狰狞而惊心。
药足足煎了一个时辰,就一动不动的守在那儿,待药好了,他又倒在碗里,端起来从风尽身边走过,神色木然。
到了别院,他却在墙角停了下来,整个人都靠在上面,似乎想要找到点依托和支持点。
阳光从头上泄落下来,照在他脸上,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正是这样,他脸上蔓蛇花看起来像是活了过来。他这一生,恐怕也找不到比手上这事情,更加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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