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他一怔,“我父亲曾说,让一个女人哭的男人,是不尽责的男人。”
他异常虚弱,却仍旧固执的要抬起手,将她的泪水擦干,“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十五握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她想要控制住,但是,此时,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武装,没有任何戒备,她就是真实的自己。
是一个在平凡不过的女人,担忧自己的丈夫,关心自己的孩子。
会害怕,会无助。
“我……”她止住了声音,“我不是难过,是开心。”
他一愣,凝着她,那蓝色的眼瞳交织着碧色的眼眸,看起来十分的妖异,可看着她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开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在我身边。”说完,她将头埋在他耳边,用坚定的语气道,“不管怎样的万劫不复,我都要和你白头。”
“嗯。”
他看着头顶的烈日,缓缓闭上眼睛,那手也从她脸上滑落。
十五浑身一怔,感觉到身下的房屋再次晃动起来,那些蔓藤像潮水一样快速退去,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地面。
“莲……”
十五捧着他的脸,发现不仅左脸上开出了那种蔓藤花,脖子上,锁骨上全是。
不但如此,她掀开他的衣服,发现无数条细如发丝的蔓藤在他皮肤奔走,似乎要找着机会从他皮肤里面钻出来。
“不要让他见光!”
一个冰凉急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十五一听,也容不得多想,拉起旁边的黑袍,将莲绛罩住。
立时,那些奔走的蔓藤速度慢了下来。
十五将莲绛抱起,从那房顶上掠下来,然后朝府邸阴暗处奔去,快速进入一间屋子,将莲绛轻轻的放在榻上,再转身将周围的窗户和帘子全都拉下来。
整个屋子一片黑暗,十五喘着气回到莲绛身边,再次掀开他衣服检查,那些蔓藤虽然游走缓慢,但是就像无尽的水,根本没有停歇下来的意识。
冷汗从他皮肤深处溢出,他虽然昏迷,可就这短短的时间,他周身衣服和头发却已经打湿。
他正承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门被人推开,旋即一股药味传来,走来的那个人几乎是狠狠的将十五推到旁边。
是风尽。
十五也没有计较,而是将门合上,又寻来一盏琉璃灯点上,捧在手中,立在莲绛身旁。。
风尽在牢狱里虽然没有受到折磨,但也极其的狼狈,当时被挂在城墙上,他几乎是第一个受不住晕过去的人。
他的银针一枚枚的在莲绛身上排开,而十五也注意到他眉头紧蹙,面色也越来越难看,待莲绛的上衣被全部脱掉的时候,十五也是一惊,他左边身体,几乎全部都开满了那蓝色的花朵,像诡异的图腾落在他雪白的皮肤上,足足有好几十朵。
十五全身冰凉,如果没有记错,那晚莲绛非要嚷着她温纯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这些绚丽绽开的花朵。
而这些花朵,虽然艳丽,却给人阴森感觉,看上去,像是暗夜里的一双双眼睛,正偷窥着世人。
当风尽将莲降身上的蔓蛇花数完之后,他身体一晃,险些从旁边的凳子上倒下去。
十五手一伸,忙将他扶住,谁料,他抬眸盯着十五,眼底竟然涌出丝丝缕缕的恨意,旋即一掌击向十五的面门。
十五脚尖一点,后掠几步,避开了他的攻击,双瞳也不由沉了下来,杀气凌然的盯着风尽。
她手里依然提着琉璃灯,里面的火,并没有因为她刚刚那个动作又丝毫的晃动,而黄色的灯光将她消瘦且十分疲惫的脸照得有几分朦胧不清楚,可那双眼睛,一如当初那样坚定!
两人在屋子里冷眼对峙,周遭空气格外的阴寒,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压迫。
风尽似乎恨着十五,可眼前女人的眼神,却那样的锐利,他咬了咬牙,“你出去。”
十五气力早就消耗殆尽,此刻站在和这里也仅仅是凭借那份对毅力,刚刚避开那个动作,让此时的她,站着已经吃力。
“出去?”十五眸光森寒,“风尽,你到底背着我对莲绛做了什么?你曾说过,你绝对不会伤害莲绛,那他身上的这些蔓蛇花是什么?”
“伤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
风尽指着十五,声音竟有几分尖锐,“我当初提醒过你什么,离他远点。可你不信,还让他为你中了诅咒,每日都要承受那噬心之痛。为了靠近你,为了照顾你,他主动提出将蔓蛇种入他体内,甚至还求我,让我对你撒谎说找到了破解尚秋水诅咒的方法。”
“呵呵呵……”他冷笑起来,“看到了吧,这就是那方法。蔓蛇是什么,想必你多少也知道。为了你,他成为了一个连光都不能见的人。”
十五望着莲降,只感觉到大脑一片晕眩,呼吸全都堵在了胸口。
“现在,又因为你,他躺在床上!”风尽斜眼盯着十五,冰凉的声音越加嘲讽,“你还好意思说,是我伤害了他?”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白皙手腕上,又一道道浅色伤痕。
“这世界上,伤害他的,是你十五。而能保护他的,只有我。”
他垂眸,睫毛落在脸上,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可十五却听得仔仔细细。
她楞了片刻,目光回落在莲降身上,那要靠近他的步子一时间不敢上前。
风尽似瞥见了她的犹豫,冷笑道,“你现在还顾忌什么?蔓蛇已经扎根在他体内,尚秋水的诅咒因此而破解,他不会再承受这心绞之痛。”他声音顿了了片刻,目光落在了莲降脸上那花纹上,道,“至于这花纹嘛……多开出一朵,他就有致命的危险。”
那些细小的蔓藤还在皮肤下游走,时刻准备钻出皮肤,欲欲盛放。
风尽说出的话字字如针,让她从头到脚都刺痛,她凝望着莲降,屋子里十分的安静,能听到战场上最后的胜利之声。
许是太久,风尽有些不耐烦的看了过来,十五将琉璃灯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转身扶着肚子缓缓往外走。
沉重的脚犹如灌上了铅,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人将它往下方拽,仅仅几步,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手放在门框上,一时间竟然没有力气将它们打开,手指扣在上面,瑟瑟发抖。
待好不容易开了一条缝隙时,夺目阳光顿时照射过来,她眼前一花,突然想起沐色走丢那晚,她出去寻找,结果第二天莲绛打着一把伞到客栈寻到了她。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我,外面并没有下雨,为何他拿了一把伞。
原来,当日的他,是在畏光。
想到此处,十五用尽力气飞快的跨出房门,并迅速的将门合上,可整个人却像被人抽取了魂魄那样无力的靠在门上。
远处有人慢慢走了过了,对方穿着穿着黑色的袍子,一张看不清岁月的年轻面容,一双淡蓝色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
十五扶着门框的手,终究因为极致的疲惫,而缓缓下滑,整个人也跟着无力的倒下。
屋子里再次黑暗,风尽看向门口,注意到依靠在门上的女子,眼底泛起碎冰似的冷意,而唇角却勾起一抹深意的笑。
他从旁边掏出一柄短刀,那把短刀做工精致华美,刀柄上更是镶嵌了名贵的宝石,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风尽将其握在手中仔细打量,眼中有几分悲戚,“莲降,你还记得这柄刀么?”他抚摸着上面的一颗颗宝石,“从小的你就爱敛财,暮离宫,甚至整个回楼最名贵的珠宝几乎都被你收刮一空,你说,你要攒世界上最多的钱,然后娶一个媳妇儿,好好的养她。那媳妇要像你母亲那样漂亮智慧,要让你爹爹嫉妒的吐血。然而,十三岁那年,你父母却留下一封信说要走游大洲,你独自在房顶上坐了整整三日……”
“三日里,无人敢靠近你,哪怕是父王将他最心爱的夜明珠送给你,你也不看一眼。我想,你应该是要一件更美丽的东西,于是我命人连夜做了一把短刀,让华贵的珠宝镶嵌在上面。”
“你看……”他将刀放在眼前看了几番,“这天下还有比如此华美的刀么?这把刀是我设计的,独一无二.我小心翼翼的将它送给你。然后你看了一眼,倒是毫不客气的接过,回头打量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自嘲一笑,“你的确应该记不得我,三岁那年,你父亲说见我,说我天资聪颖是学医,亲自授予我医术,并将他自身珍藏的书送与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你生下来一直体弱多病,为此,我学得更认真。多半时间,我都是在书房里研究医术,自然碰面的机会少。”
“不久之后,你也要离开回楼,因我是你父亲的徒弟,所以你同意带上了我。”
将刀放在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凝结成妖娆的血珠滴落在碗里。
“我一直以为你留着……却不想,这把刀你丢在了回楼,却是安蓝来时,将其带来。”血滴滴落定,在安静的空气中发出孤寂的声音,“却没想到,不久前,你将它赐给了青楼的一个女子。”
叹息完,他简单的将手腕包扎好,俯身在莲绛耳边道,“这世界上,注定我们才是无法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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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睁开眼的时候,天边残阳似血,黑烟并未全部散去,依旧有一场惨烈大战后的萧条和落败。
“你醒了?”
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十五扭头看向旁边的男子,迎上对方蓝色的双眼时,她一怔,“月夕?”
“是。”
月夕看着十五微微一笑,从旁边的桌子上端来一杯水,递给了十五。
十五吃力的坐起来,双手接过,可刚拿到碗,手却突然一抖,那碗从她指尖滑落。
月夕伸手,将碗接住,才没有让那水洒在他身上,而十五则是愣在位置上,显然没有明白为何自己连一个碗都没法拿住。
“你太虚弱了。”他将碗送到十五唇边。
十五喝了一口,才觉得稍微有精神,月夕已经退开一步,杵着拐杖看着低头看着十五,“若非龙骨拐杖,昨日你怕死过好几次了。”
龙骨拐杖?十五看着月夕手里的那龙骨拐杖,眼神里有些不解。
“你怀孕了。”
月夕的声音又突兀的传来,十五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嗯,莲降已经给它取名字了,叫多多。”
她这一笑,却是让月夕愣住了。
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冷漠的女人会笑。
记得第一次在长安外面的破庙看到她,她迎着风雪冷冷走来,双手垂在身侧,黑色的双眼如恒古之水,冷澈而没有丝毫波澜,身上一片血红,连发丝上都凝着血渣,那一刻,她就像血池里走出来的修罗。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长安城内。
那个叫沐色的魅身边,她手里的剑如蛟龙出渊,而她的神色,依然冷厉,杀气重重!
可此时的女子,非常虚弱的靠在床榻上,双手放在小腹上,面上有着罕见的温柔,睫毛弯弯,嘴角勾起时,还有小小的梨涡。
连声音都是欢愉的。
月夕杵着龙骨拐杖,手指有些发白:这就是命运么?
“这孩子……你不能要!”他到底还是开口。
“什么?”十五惊讶的盯着月夕,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魅,是无法生孩子的。”他沉声,觉得自己说出真相有些残忍。
但是,处于自私,他还是要说出来。
十五双唇顿然失色,双目盯着月夕,然后抬手指着门口,“请你出去!”
“十五。我相信,你并不是一个爱自欺欺人的女子。”他目光看着十五,缓慢开口,“你虽然无心,却是比谁都清明。棺中八年不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怀疑自己,只是,你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
“你出去……”
十五声音颤抖,再也不客气。
“何不让我说完一个故事,再撵我?”月夕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眼睛清明,像一片干净的海,“关于你的身世。”
十五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沉了半响,“那说完走。”
“其实真正的昆仑皇陵,分为了两座。一座是安葬大洲各国皇帝的遗体,在昆仑以南,称谓南皇陵。而另外一座,根据名字你应该能想到,称谓北皇陵,在昆仑以北。里面安葬得的是北冥历代皇室逝者,属于北冥国”
“二十八年前,角丽姬加入皇室为妃,随后,整个北冥皇室迎来了一场血腥风雨,皇帝病重,第二年先皇后去世,角丽姬为后,其领导的战鬼家族开始掌兵权,压制其他氏族。后宫嫔妃相继去世,可事实的真相是,皇室血脉早就在二十年中灭绝。”
“那所谓去世的先皇后,和其他妃嫔以及病重的皇帝,其实早在多年前就被人生生活祭在了皇陵之中!其中,死的还有先皇后腹中才五月的胎儿。”说道这里,他目光一沉,握着拐杖的手在黑袍中颤抖,似乎在竭力的克制某种痛苦的情绪。
“先皇后死后,据说那皇陵日夜都有婴儿哭泣的声音。之后,几个月之后,那声音才消失。而也在同时,大洲境地内的昆仑冰原上,出现了一个女婴,时间是二十六年前。”
“但是那个女婴是一个阳魅,她是几十被献祭的女人,为了生命的向往,用执念炼化而成的魅。”
说完,他定定的看着她。
十五沉默许久,“那为什么我不能要孩子?”
“魅,没有生育,只有传承。就如同沐色,因为吞噬别人,强大自己,所以才能存在。这便是你如此虚弱的原因,因为,它在吞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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