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靖就像一头倔牛,不论姜宁怎么游说,就是不肯松口。姜宁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陈长靖之间,一定有密切联系。
姜宁整天在驿站晃悠,有时跟着侍女沛儿一起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再一次发挥了自己搭讪的才能,一天之内把大家的信息了解得比户口本还清楚。陈长靖的私人信息也不是那么难打探,的确像梁成燕在狱中所说,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都与她的“长靖哥哥”一模一样,但梁成燕也很肯定,就算长靖哥哥长大了相貌有所改变,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姜宁忙了一天,跟着沛儿吃过驿站里简陋的晚饭,不到上灯时分,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她终于舍得放过那些话本小说,从陈长靖的书房里爬出来觅食。现代人的睡觉时间一般都挺晚的,姜宁曾经几乎天天熬夜,所以到了这里晚上经常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夜还要起来补一顿夜宵。
姜宁在漆黑的厨房里摸摸索索,找到油灯点起来,看到碗橱里还放着几个包子,开心地跳起来,立刻拿出来,准备生火蒸一蒸。她刚端着油灯摸到灶口,被一个巨大的黑影吓了一跳,那个人形的黑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摸索,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姜宁转身拔腿就跑,因为自己也是来偷吃的,不好意思喊。那个黑影也感受到她的存在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就抓住了姜宁的手。
姜宁吓得魂飞魄散,倒不是因为偷吃被发现,而是因为鬼故事看多了,有点代入。黑漆漆的夜晚,摇曳的微弱灯火,突然伸过来的如同枯骨般的大手——简直是恐怖片。她回头一看,更是吓得差点晕过去。
那个黑影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整张脸都被火烧得不像样子,狰狞恐怖,是看上一眼就会噩梦不断的那种可怕。他好像还有点憨憨傻傻的,拽着姜宁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嗬嗬”地喊着什么。
姜宁努力平复下来,花了很大力气才听明白他在说:“别……别……别怕……来吃……吃烤野鸡……鸡……”
姜宁端着油灯靠近他的身体,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一团,沾着草木灰,好像是刚从灶膛里刨出来的。大个子好像十分怕姜宁的烛火,姜宁把油灯凑过去,他就不自然地使劲向后退。
姜宁把油灯放在灶台上,大个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拉着姜宁坐在灶口的小板凳上,然后偷偷地把油灯再推远了一些。
大个子把手里的黑团放在地上,用手剥开了那个东西的表皮,姜宁这才明白这就是著名的“叫花鸡”,外面是黄泥,里面有几层荷叶,裹得很仔细。大个子把叫花鸡剥开,竟然还知道去找水洗了洗手,拿了个大盘子把鸡装着送到她的面前,示意她先吃。
“啊……吃……吃……好吃!”他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姜宁听得出来他是嗓子受过重伤,而且极少说话,所以才说不清楚话,也有可能是智商上有缺陷导致的口吃。
“好,谢谢你!”姜宁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眼神真挚。大个子看她接过了叫花鸡,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那种嘶哑的,却极富感染力的,姜宁忍不住也笑了。
叫花鸡冒着腾腾热气,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姜宁又极饿,三下两除二就吃掉了半只鸡。她虽然还想吃,但看着大个子蹲在旁边,一脸垂涎,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终于不好意思了,把另外半只递给了他。
大个子竟然吃得比姜宁斯文,姜宁从他的一系列动作中都看出他教养很好,外貌怪异,行为举止却十分得体,姜宁觉得他十分有趣。
两个人吃饱了心满意足,在厨房的廊下坐了下来。庭院中有几处点着灯火,大个子似乎有点不适应。
“我叫阿狸,你叫什么?”
“阿……阿敬。”
“阿敬,你哪里来的叫花鸡啊?”
阿敬侧身听着她说话,似乎他的耳朵也有问题,听完了,他转身看了看姜宁的嘴唇,姜宁连忙再说了一遍,他偏着头想了一会,神色沉静,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丑陋的容颜并没有使这双眼睛的光辉有所损失,反而更显得他纯粹天真。
“石……石叔……给我留的……”石叔姜宁知道,是陈长靖带来的厨子,现在在驿站厨房,专门负责陈长靖一行人的饮食。
“你知道陈长靖吗?长靖?”
阿敬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眼神迟疑,没说话。姜宁便明白了他应该是知道陈长靖这个人的,但他是假“陈长靖”的人,就算是心性单纯,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出卖主人。
“好吧,我们不谈陈长靖了。阿敬,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我……阿臻带我来的。”
“阿敬,你喜欢吃烤鸡吗?”
“嗯!”
“那明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烤鸭好不好?我做饭可好吃了!”
“嗯!”他点着头,眼睛闪闪发亮。
“阿敬,你住在哪里呀,白天我怎么没看到你?”
“后……后面。”他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好像提起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难过。他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再让姜宁看他的脸。
“阿敬,没关系的,我不怕你。你只不过是与众不同一些罢了,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很喜欢你,你很善良,又很可爱。”姜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敬,别怕,抬起头来。”
阿敬还是缩着身子不肯让她靠近。姜宁拉起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也被烧伤了,遍布着狰狞的伤痕。
“阿敬,你看着我,”姜宁挠着他的掌心,“阿敬,看我的眼睛,相信我。”
“会害怕的,大家都害怕……”
“不会的,我和他们不一样,阿狸不会害怕。阿狸只害怕凶猛的野兽和毒辣的小人,不怕你。”
“阿……阿狸。”他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姜宁很开心,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强硬地分开了姜宁和阿敬握着的手,随即姜宁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是陈长靖的怒吼声。
“你觉得我在干什么?陈长靖,阿敬是人,不是宠物,不是可以整天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朋友和亲人的木偶!你可以觉得他会给你丢脸,藏着他不让他出来,但你不能剥夺他交朋友的权利!他也需要自由的空间,他也想要在阳光下快乐地活着。”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懂?那你看看他——他还会笑吗,他可有一天过得快活?每天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独地呆着,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藏着他,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
陈长靖愣住了,松开了紧握姜宁领口的手,看向了阿敬。阿敬被他们两个人的高声怒吼吓坏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他是我哥哥。”
“他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陈长靖似乎十分难过,有一瞬间,姜宁仿佛看到他的眼中含着泪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两只手捂住了脸。
那沉默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寒凉如水的秋夜,雾气弥漫,似乎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姜宁仰头看着天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由人们自生自灭,自爱自恨,人世间的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爱恨情仇,它都毫不在意,痛苦的只是煎熬的世人罢了。
“我叫陈长臻,他就是我的哥哥陈长靖。我们是双生子,相貌上却没有丝毫相似。我从小体弱多病,状似侏儒,常常躲在屋子里读书写字,不肯出门,所以很多人只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却没有见过我。七岁上下,我被送到隋玉山上的道观,跟随师父习武修身,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可是有一天,家仆赶来,告诉我,父亲在就任途中遭遇歹人袭击,不幸身亡,于是我下山赶回家中。隋玉山离临安迢迢万里,我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可我回家的时候,等待我的,只有一地废墟,母亲的尸体和重伤不醒的哥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