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种全然陌生触感,使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体隔着薄薄礼服衣料紧贴在一起, 甚至能感受到那结实而修长的腿上的柔滑肌肤, 是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肌肤,却因此也更加陌生。这种无所顾忌的肌肤之亲, 在这种场合下有反常的合理性, 让她一点短暂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使得她抗拒, 所以僵硬,在十余个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的节拍里, 她仿佛成为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被他强势的挟持着被动的跳跃下去;而近在耳畔的呼吸与身体的摩擦, 她的僵硬与他的从容,都使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初次登台、故而技术欠佳的生涩妓|女, 双手攀在娴熟的嫖客肩上耳鬓厮磨,笨拙的求欢……
她强迫自己去忽视肢体触碰带来的不适, 却无法忽视在近在耳侧的低沉呼吸, 和她自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手风琴与大小提琴声伴奏里, 她听到了第三种声音——空气中仿佛有个因渴求而沙哑的男声在说:kiss me, touch me, i want you。
她脑袋里一阵轰鸣,可觉察到的脸颊滚烫,因她脸紧靠着他肩膀、双腿紧贴着他左腿的姿势而使境况更为窘迫。
可预料的,在一阵大提琴滑调声里,他猛的将她转过来背对着他, 将她双手在身前交替反剪。这是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当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时,便已将她整个严丝合缝的纳入自己怀里。她的脊背能感觉到紧贴着的宽阔胸膛的呼吸起伏,他便能觉察到她整个人都在发烫。所以她听到近在耳侧的低沉嗓音,用英文问她:“shame,eh?”
“just……”她大脑有一阵短暂的空白,“just afraidmaking a mistake.”
他说:“then learn to.”
学它做什么?她脸上又一阵烧。
不自在的动了动,他双手立刻将她剪得更紧,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且柔,以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don’t think, don't talk.”
她虽立刻听话的噤声,交谈的权利被剥夺了,每一个神经末梢却都高度敏感。她几乎感觉到身体肌肤都从他的光滑柔软的西裤与她的软绸长裙里泼了出来,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强烈的求偶信号。
有人讲过音乐存在于电影中的意义。好的电影音乐不是动听的音乐,它应该与这个情节浑然一体,每一个节拍都与之合拍。它可能是一个生命绝望尖叫时的轰鸣,是饥寒交迫者冻死荒原最后的那一声气若游丝嘤咛,是美人着高跟鞋起舞时摇曳的腰肢,是男女之间情到浓时、用以补足肉体触碰外的灵魂撞击的画外音。
人们为什么要发明这种舞蹈,用肢体的激烈来替代灵与肉的诉求?
这根本就是色|情,拒绝则视为不礼貌。
足尖抵着足跟,头顶抵着下颌,亲密的交互的挪移里,有几个瞬间,她突然疑心周围跳舞的人已经散去,舞池中央只剩下他们两,其余人都在自发而全神贯注的望过来。
她胸如擂鼓,惊惶不定。更令她心中惊疑的是,她似乎一点也不抗拒与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肢体接触……
为什么?
以往的自然哲学课讲到生物进化论,她有过一阵疑惑,在进化上,人与低等动物的区别是什么?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雄性求偶者中的强者战胜杀戮弱者,获得交|配繁衍权,与人类社会又有何二致。那一位需戴着助听器上课,终身交往上百女友却未婚,六十岁高龄却仍能交往三十岁助教女友的自然哲学权威老教授说:“照你这么说,脊椎与无脊椎也没有区别。蜉蝣是节肢门动物中最古老的一种,成虫寿命七天,无需进食,直至死亡;在交|配的时间里,雌虫只身闯入雄虫群进行‘飞婚’后,拥有一肚子卵,以此繁衍后代;除此之外,终生腹中空无一物。你告诉我,蜉蝣与我们的区别是什么?”
她答不上来。
这是最古老的物种的一种,繁衍至今却仍是最低等的一种。除了空洞透明的躯壳,和用以传宗接代的满腹生命,人与蜉蝣的区别是什么?进化之外,物种留存下来的证据,是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魄。原始的古老的种族留下来的神迹,往往都带着赤|裸的生|殖崇拜——是原始之初的最高艺术,这种毫不掩饰的崇拜,在现代社会人们来说往往容易带着戏谑去欣赏。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脊椎动物高度文明所带来的肉与灵的诉求,早已流淌在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血液细胞里。
如果性的存在只是传递后代,那么人与蜉蝣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人们说:语言沟通使人了解彼此灵魂,肢体动作则是动物性的,带着原始的古老的兽性,更直接传递肉|欲;语言传递不到,交流不了的,肢体来传达。需要肢体与语言双重传递的情绪,她只想到一个词语——一个人类几代文明里最大的谎言,是最不自然的生命状态,它却会引起异样的激素分泌,比如多巴胺与肾上腺,并引起超常的敏感。
她摇摇头,立马将这个词从脑海里扫出去。
如果说她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情感的理解与表达便是其中一种;而这好像恰恰是他最擅长的一种。
该从何学起?
他引着她转了个圈;后退一步,在最后一个夏然而止的音符里,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到自己身上。她斜倚在他右侧胸膛里,抬起头来,谢择益也正看着她。她全部身体都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呼吸起伏着,沉郁的睫毛后面,一潭深深黑色瞳仁,没有任何表情与神采,她却仿佛能从里面看到他的整个魂魄。他瞳孔与肌肤下的血管里沸腾着血性,将她整个都撼动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有些不理解,所以想知道更多。
直到这曲终了,周围跳舞的人群散了场,重新回归笑谈。他将她放在地上时,她仍旧望着他,极认真的。
谢择益与她对视,“懂了吗?”
那个单词也可以解释为:明白吗,学会了吗,知道吗?她暂且解读为第一种,所以仍旧盯着他。
突然之间,他眼底有某种情绪,仿佛要用一个行动要使她懂得这种情绪,并要立刻付诸实施时,这时却有人走过来说,“谢先生,烦请您楼上谈。”
类似的交际场合里,应该时常会有人来找他。他跟人走了,她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却仍呆在舞池中央,仿佛灵魂忘了将躯壳带走。
谢择益走出舞池,突然的又折返回来。
她一惊,如梦方醒。
谢择益躬身,扶着她双臂与她对视:“等我一会儿。”
她点点头,转身从来往舞池的一对又一对舞伴中间穿行出去。
——
允焉也正与魏小姐忿忿的折返回长凳。还没走近,她便听宝丽问道:“怎么不跳了?”
魏小姐抱怨:“我与林都觉得日本人动手动脚的……”
允焉脸色很沉,“那还是个日本少佐呢。”
宝丽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交际舞本就充斥着男女之情,西班牙舞尤其如此。”这时抬头便见楚望走回来了,看了她一眼,转过脸去补充道:“另一位林小姐不也与英军上尉跳得很热烈?”
允焉转头看了看,哼笑一声说,“她?”
魏小姐气恼道,“那个藤间还问我与林要不要一起去外滩马场。”说着若有若无的抬头看了楚望一眼,“真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楚望回过神来,抬头直问魏小姐:“你说什么?”
魏小姐以为她这个不家女竟长本事指责起她来了,又不敢真的当面反驳,只低头嗫嚅几句。
楚望三两步上前去抓起她的高束的旗袍,大声问道:“我问你说什么?”
那领子本就不宽松,被她一抓,魏小姐几乎喘不过气,愤怒中人力气本就大,加之那件旗袍是她最贵重的一件,怕挣破了,便只好哀求道,“我、我也是跟着她们说的。”
宝丽坐着不动,允焉要上来拉,见宝丽没动,也不想劝得太使劲,只动动嘴皮子说:“本不就是事实么,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楚望道:“你给我闭嘴。”允焉脸色白了一白,她懒得理她,直接回头问魏小姐,“我问你第一句,那个少佐姓什么?”
“藤、藤间。”
“你拒绝和他跳下一支舞之后呢?”
魏小姐几乎快哭了,“玲娜几乎要给他一个耳光,立马有一位女士走近前来阻止了她,并表示如果玲娜不愿意跳舞与看赛马,她可以代替她陪同少佐。”
“他们人呢?”
“不是在舞池中间吗?”
“那位女士穿什么衣服,指给我看。”
“品蓝小银寿字织锦旗袍……咦,刚才还在的呀?”
楚望猛的松开她,忙去寻那品蓝身影是否还在。魏小姐忙不迭捋了捋抓皱了的旗袍衣襟,怎么都捋不平,心疼又心急,气得不行。看着面前那个紫棠色背影,怒从心头起,眼见她眼睛在舞池中找寻没留意到迎面走来个黑色身影,便从背后趁其不备的将她往那人身上猛的一推。她毫无防备的,一个趔趄,重重扑了上去。
魏小姐没想的是,那人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一推一扑,那人立刻稳稳将她接在怀里。魏小姐计划没得逞,允焉却突然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脸上又急又喜,慌张到掐着自己的手指,喊道:“言、言桑哥!”
真真因有人再三相请,推辞不过,便随他去舞池中跳了一支舞,眼神却一直时不时将楚望留心着。一见她这边有动静,立马去舞池里将弥雅也一齐请了过来。两人一同返回长凳附近时,却正好撞见魏小姐推楚望那一幕,却更惊异的发现,将楚望接住的那人,竟然是斯少爷!
于是本打算迎头上去给魏小姐一个耳光的真真,立马改变计划,准备静观其变、随时叫允焉闭上她的臭嘴。弥雅则径直走到魏小姐面前,目不转睛、乐呵呵的将她旗袍前襟盯着,盯得后者拿手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楚望被一推一接,一阵天旋地转后晕乎乎的站起来,看到来人是谁时,整个人也呆了一呆,轻声喊道:“言桑?”
言桑冷冷将她看着,一句话也不讲。
允焉见状,突然的冲他说道:“她与英军跳探戈,跳完得开心了,之后还意犹未唔……”
言桑脸色更加阴沉,看了她一眼,连声音都冷到骨子里:“我知道。请你闭嘴。”
弥雅见状,笑着说:“这交际场合有人相请,谁不跳舞?位少爷放宽松,又都不是什么小孩了。”
“我只想听林楚望女士回答我。”他低头看着她,“你玩的开心吗?”
她沉默着没说话。
他嘴唇发白,“你抬头看着我。”他脸色苍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朝她沉声怒吼时带着一点颤抖,“看着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来。
他狠狠将她望着。
她眸子漆黑,里头有一点点星碎的影子在动。她看着自己时,是一样的神情,和十三岁那年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那种神情里带着肆无忌惮的仰慕。她仰慕他,她喜欢他,崇拜、讨好到近乎在看一个神祗,也因此不太敢与他对视。这种仰慕与喜欢会使任何一个男人为之沾沾自喜与欣喜若狂。若是你见过这神情,你会明白:不论如何相隔两地,音讯不通;她又如何受人诋毁,他始终有自信她将只属于且永远只属于他。
现在她看着他时仍旧与十三岁那年没有区别。是一样的神情,可是,不对。
从父亲那里得知她在这场舞会,那个白华军官也在,某一瞬,他心里一震,仿佛意识到什么,便几乎毫不犹豫的过来了。守卫拦他时,他几乎快失去解释的耐性,态度极差的告诉他们他绝对有资格在邀请之列。报上姓名,他们将他请了进去。他在人群中立刻就看到了她,在手风琴与大小提琴的探戈舞曲里,由谢择益带着她跳跃……这也没关系,这是交际舞,他明白。但在某一瞬间,他看到她看谢择益时候的眼神,与看他时完全不同。
他擅长于剖析每一个人脸上的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天赋,在看到这个神情时,他所建立的全部自信被一击即溃。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他几乎立刻明白了。
一个女人在诗人的诗里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你看着我。”他近乎绝望的,一再一再哀求,似乎这样便能叫她改换一个神情。
她仍旧在看着他,一瞬不瞬的,无所顾忌的,令他深陷泥沼的。
他抓着她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狠狠吻了上去!
她睁大眼睛,甚至来不及吃惊与反抗。
两人身后众人都惊住了,不远处也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她挣扎几下都没挣脱开,他吻得更狠了,几乎是试图将她揉碎在怀里。她想讲话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似乎感觉到她脸上的眼泪,也感觉到嘴里的腥甜味,终于将她松开。
两人分开之后,她后退一步,摸了摸嘴唇,手指上染了一小片鲜红。
抬头看着言桑,嘴唇上那点红是他脸上唯一的血色。
——
乔玛玲设想过无数次与他再次相会的情形。她故意穿了那件磁青薄绸旗袍,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着的。她被邀请去姨妈家,他正用粤语与吴先生艰难交流着。吴先生说他:“中国画在于骨骼与神,要一笔而成。你拿素描笔勾轮廓再填色,神就散了,是不对的。”他微笑着点头应了半晌,却目不转睛将她盯着,末了才问道:“吴先生讲咩啊?”那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中国女人就是画,青山眉黛远,是山水画。”她在镜前捋了捋旗袍的褶皱。这旗袍有许多年岁了,但仍保存得很好,有褶皱却是不该的。她对着镜子捋了半晌,稍一动,那褶子又出来了。她心里越着急,几乎要用狠劲去拉扯它,便听到身后一声:“需要帮助吗?”
她回头去,他走进来。她没想到他来了,在门口等很久了;她没意识到,便是失礼。
见面不美好没关系,她捺住心头的方寸,将他请进来。他坐下以后,她娴熟的替他斟茶,剑指托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庆幸母亲教导了她许多传统的东方礼仪,她没丢掉。她明白自己做的很好,坐下来以后,却总疑心是不是在某一处她本该去整理耳畔滑落的碎发,但她却忘记了。
他彬彬有礼的谢过她递来的茶。
她记得他的彬彬有礼。他身量极高,白到近乎没有血色;他的白与高,教养与优雅,得体的谈吐使得他轻易剥离了英国人对中国人固有陈旧的伛偻、蜡黄、形容猥琐粗俗的形象,三言两语间便赢得尊敬,使白人立刻将他视为同类。
这也是她从前沉迷他的一部分,但她记得他从前时常有一些无伤大雅的、俏皮的无理,而如今更加疏远有礼了。
她正享受这片刻宁静,他却突然问道,“黄太太找我何事?”
“那天经过天星码头,见到青鸟咖啡馆,突然想起你,”她盯着他手里的杯子,试图露出一个自然微笑,“便想找你说说话,可以吗?”
两人正对一面玻璃,模模糊糊映出两人的影子。
她不经意的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手里捏着只茶盏,从从容容的坐着,神态十分自然。而她看到自己:她一坐下来,旗袍上的褶子更加明显了。她伸手去捋了捋,又怕动作太大,使他留意到了。她动了动,却从镜子里觉察到自己举止间越发的局促不安,手与脚也有一些无处安放。旗袍褶子仍旧没有一丝好转,她却不敢再动了,只好忍耐着,随它去了。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她听到他说:“玛玲,是你先放弃的我。我没什么好愧疚的,你也一样。”
她呆呆的听着,心里听出一个大窟窿,怎么都填不上了。哦,她怎么忘了呢,他是那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谢择益。她说个开头,他便将她满腹心事都听懂了。她直说我想念你,我怀念我们当时,我仍旧有些记挂你,也好过故意卖弄关子,暧昧不明的说“想找你叙叙旧”。
他给过她机会,无数次的。她视而不见,恃宠而骄。
再也没有更好的人了。
谢择益将茶盏放下,正要起身离开,却突然觉察到面前玻璃映出的影子。
她突然的哭了,疯狂的,想要扼制的,因而脸部整个抽搐了起来,眼泪疯狂的往下淌。谢择益便站着没有动,仿佛一个安静冷漠的看客,冷静的眼看她在后悔与无可挽回的自责里陡然的崩溃了。
乔玛玲也看到自己因隐忍的痛苦终于爆发时自己的模样。扭曲的面目,可憎的面目。
刚才在二楼躲起来看他们热闹跳舞时,她就该明白,她已经不应该来自取其辱了。
他们便像是舞池中跳jazz的第一对男女。从前的他是死的,活得吃力、敷衍而僵硬;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的一举一动,无意识的刺激着他,让他一点一点活了过来;而她却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现在,他掌握了主动权,重新的去挑逗她。
她从未看过这样一个谢择益。
在看到那个人,也只有看到那个人时,她看到他眼底浮起来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