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娘,您怎么了?”见母亲神态似乎有些不对劲,唐连忙凑身过去拉住母亲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娘没事。”陈氏冲女儿摆摆手,尽量调节了下心情,挤出笑来道,“的确……是有这个人,不过,后来她进宫去当宫女了,娘便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小的时候,关系倒是挺好,渐渐不联系了,也就不晓得她后来的情况。怎么……儿,你在宫里头的时候,是见到她了?”
“没有见到。”唐紧紧握住母亲双手,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怕母亲听后会难过,故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母亲看道,“娘,我听太后跟那薛惠妃说话的意思,怕是这位前辈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娘,您千万别伤心,她在宫里头的时候,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的。太后很喜欢她,当年的薛惠妃,好像跟她也是亲如姐妹。所以,想来她在宫里的时候,是没有吃苦的。”
陈氏沉默住,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向窗外。
一时间,想起来很多往事。
其实,当年她离开皇宫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再回京城来。虽然说在宫里头锦衣玉食,而那个人,又愿意给她应有的位份,只是,若是一辈子都关在那个牢笼里,跟那一群女人,去争去抢同一个男人,她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她八岁入宫,被分在司珍局,一度做到掌珍的位置。
尚宫局的尚宫大人十分器重她,太后娘娘喜欢她,她也有幸得了陛下临幸宠爱……那宫里头,有多少人羡慕她啊,只是,她们却不晓得,她根本就不想留在宫里。
她从小是在扬州长大的,当年之所以会进宫,也是因为肩上背负着祖父的厚望,她是带着全家人的寄托进宫的。
她不喜欢宫里,她喜欢扬州城,喜欢家乡。喜欢家乡的小吃,家乡的小桥流水,还有,她十分怀念家里门前她亲手种下的那棵槐树。原本她的愿望,是熬到二十五岁就出宫,可谁晓得,她一路都走得太过顺畅,太过惹眼,以至于后来她想走,那个人都不让她走了。
他强要了她,他想用这种极端的手段留住她,至今为止,十七八年过去了,每每想到那夜,想到那个人猩红着眼睛疯狂的模样,她都觉得胆战心惊。
帝王的爱,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又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
日日只见新人笑,却不闻旧人哭,纵使这个皇帝陛下较之以往一些皇帝,已经很好了,可他终究是天子啊。天子是不该有感情的,或者说,天子,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对后宫里的妃嫔,就必须要做到雨露均沾。她进宫不久就有幸结识了他,跟他,跟裴敬,他们三个人算是一起长大的。
他生性桀骜豪爽,容易动怒,少年天子,当真是有天家的威严。
裴敬那个时候是他的伴读,两个人虽然关系很好,却是性情相悖的两个人。裴敬稳重,就算这个陛下性子冲动容易动怒,有裴敬在身边提点着,他也是不会由着性子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
他唯一坚持己见、以一人之身对抗整个朝廷的事情,便是要立她一个宫女出身的女子为后。
当时,他刚登基不久,朝堂根基尚不稳定,若是拧着脾气一意孤行,不但会叫众臣失望,也会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位皇叔们有机可乘。裴敬竭力劝他,他不听,她也私下劝他,他也不听。不但不听,还生气,大闹脾气,说是她跟裴敬如今只向着别人说话不帮他说话。想想那时候,他虽则年轻,可也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了,行事说话,却还那么孩子脾气,那么轻率。
想当初,她不是不爱他,她只是不敢爱,也不能爱。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对他的那份感情,到底是什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多多少少,是会有些感情在的吧?
只是,她不是一个会为了个人感情而不顾大局的人。何况,她本身也是不想呆在皇宫里的。她想着,若是当年陈贞贞那个身份没了,在皇宫里彻底消失了,这一切的困境争执,就全部都没有了。
所以,她便精心布局谋划,最后终得逃脱。
原本以为,会一辈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过自己清静的小日子。却不晓得,十多年后,她还是回来了。
阿毕竟是皇家血脉,她又是这么的喜欢做发簪,也有心想做出一些名声来,她不想拦着。因为她知道,快乐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只希望看着她开心,至于旁的,一切不是还有她么。她想着,若是当年她假死的事情真被揭露了出来,她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死了,阿又是那样的身份,就算有些人有心想挑事,也是由不得他们。
“娘,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女儿都叫您好几声了。”唐就是觉得母亲有些不对劲,总走神,不晓得是不是什么伤心事情,唐挽着母亲手臂道,“娘,女儿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她笑起来,把脑袋往母亲肩膀上靠去,开心地说,“夫君对我可好了,我在婆家一点气都不必受,老太太对我也很好,她真的是个很慈爱又明事理的老人家。”歪头想了想,然后捂嘴道,“说句不孝顺的话,反正,比我们家老太太老伺候多了。”
“你这话要是叫你奶奶听到了,有得你受的。”陈氏也笑,抬手轻轻摸着女儿头发,“那你那公公跟婆母呢?还有你那妯娌,小姑,二叔二婶,有没有刻意为难了你?”
唐使劲摇头:“没有,我一般只去老太太屋里坐着说话,其他人,见到了,也只是客客气气的。”
陈氏望着女儿问:“不给你婆母请安?儿,就算那侯夫人不是你亲婆母,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的。不然,叫人家抓住了把柄,往后戳你脊梁骨。”
唐道:“开始的时候,其实我是去过的,不过,她似是有些刻意为难我的意思。老太太知道了,赶了来,将她训斥了一顿。后来她差了丫头来与我说,以后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了,老太太都不拘束着小辈,她也不敢拘束。总之我也不想去,便顺水推舟应了。侯爷根本不管后宅的事情,老太太又护着我,她倒是没有再为难我。至于二奶奶黄氏,倒是个性子很好的人,我与她说得来。偶尔的,她也会带着瑶瑶来我院子坐坐,瑶瑶被她教得也很懂事,我打算,等瑶瑶五岁寿辰的时候,精心为她设计一个镯子。”
“见你这样,娘便安心了。”陈氏就算不信赵家旁人,赵老太太跟赵骋,她自然是信的。
想当年,赵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她也是有幸见过一两回。赵老侯爷为人耿直而又刚正不阿,并不畏惧突厥铁蹄,上了年岁,还领军往漠北镇压外敌,单是那份傲骨,便值得人称赞。
赵骋是老侯爷跟老太太亲自带着教大的,想来品性不会差,如此也是放心了。
又想着那赵骋,二十四五了,却还没留个后,不由也心疼他。望了望自己傻闺女,想着方才她进来腿抖的那一幕,又觉得好笑。当时回门的时候还会哭,再看现在,好像还挺享受的。
由此可见,夫妻感情的确不错。
“你们两个,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平时能呆在一起的日子少。你啊,以后多分些心放家里,坊里的事情,放手让妙晴她去管也行。子默不小了,他弟弟都有了两个孩子,你们也该……”
“娘!”唐脸颊忽然红了,低着头道,“女儿知道,您别说了。”
“傻丫头。”陈氏望着闺女,想她如今过得幸福,她心里开心,抬手捏了捏她脸说,“好了,你的心不在这儿,娘也不要你陪着了。去吧,带着阿萱去坊里看看。”
“那我晚上回来再看娘。”唐说,“夫君说了,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住几日。”
“小住几日,娘自然很开心。不过,也别叫子默太过为难,也别让他继母背地里说你们。”
“我知道的。”唐起身,又俯身抱了抱母亲,这才欢欢喜喜出门去。
找夏茗萱去坊里,阿满哭着闹着也要去,唐想着母亲的话,便不让。阿满摇摇晃晃哭到了母亲这里,陈氏想着,如今都来了京城了,阿满也无所谓去不去坊里,便也就由着她们姐妹算了。
阿满一听,立马不哭了,够着小手去牵姐姐。
刚刚还跟自己又哭又闹的呢,唐故意生气,不理妹妹,转身走了。阿满急得跺脚,一边喊着姐姐,一边摇摇晃晃跑着追了出去。
唐带着夏茗萱逛了簪花坊,然后领着她去了几位娘子平时做活的地方,介绍道:“以后咱们一起在这里干活。”这间屋子很大,里面一应摆设都是唐亲自布置的,每一位娘子,都有自己做事情的书案。书案旁边,都摆着立柜,立柜里面放置的,都是自己平素需要用到的东西。
“阿萱,以后你就坐在这里吧。”唐绕到一个靠着窗户的位置,抬手指了指,“回头,我会让人帮你把书案跟立柜搬进来。”
“这里好,这里刚好靠着师姐。”妙晴说,“而且,边上就是偌大的一扇窗,这又是二楼,往后做活累着了,一抬眼,就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鳞次栉比的商铺,多好啊。”
唐说:“你先来的,也不见你抢啊?”
妙晴嘟了嘟嘴,嘻嘻笑起来:“我这不是特意留给夏小姐的么,我就知道她会来。”
“就你贫嘴。”唐点了点妙晴眉心,倒也不再理她了,对夏茗萱道,“你刚入门,我每天会教你一些基础的东西。你慢慢培养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良师,只有你喜欢了,才会真心实意想去做好这件事情。我们最近可能会有些忙,不过,我每日会抽出半个时辰来教你的,你别太有压力,哪里不懂,随便问谁都行,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
“要不,给你介绍一下?”妙晴说了一句,而后将另外三位正在忙着的娘子也请了来道,“这位是红姑,这位是阿皎,这位是灵芝,大家以后都是姐妹啦。”
“几位姐姐好,你们可以叫我阿萱。”夏茗萱望着几位,举止落落大方。
“我叫阿满。”阿满一直挤在几位姐姐中间,奈何她矮矮的,很难叫人注意到,便一直仰着脑袋看。此番听见大家在介绍自己,她也忙介绍起自己来,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得很。
屋内本来是很安静的,小阿满一出口,大家都笑起来。
妙晴弯腰将阿满抱起,忍不住亲了亲她圆润润的小脸,笑着说:“对对对,还有我们的小阿满,既然师娘同意你跟着来坊里了,想必也不会再阻止师姐教你学手艺,以后啊,你也可以天天跟着来坊里玩儿,省得一个人在家寂寞啦。”
阿满拍手:“太好了,我终于不再一个人了,不再孤单了。在家都没人陪我玩儿,我可寂寞了。”
“这事回去问问娘,娘若是应了,以后就让妙晴带着你来。不过,旁的姐姐忙着的时候,你不许吵闹。”唐接过妹妹来,自己抱着。
阿满使劲点头:“我知道的,姐姐,我会很乖。”
想了想,又觉得开心,欢呼着拍手。
如此又过了几日,太后宫里头的公公又寻来了簪花坊,说是太后老人家让唐进宫去。
听闻是太后传唤,唐可不敢耽搁,连忙撂下手上的东西,就跟着去了。进了寿康宫,才晓得,原来这回不只是太后跟诸位妃嫔在,竟然连皇上也在。
唐不敢直视天颜,只悄悄瞄了眼,便在大殿中央跪了下来。
“起来吧。”齐武帝放下手上端着的茶盏,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叫了起,声音低沉悦耳,无形中也带着一丝不可侵犯的威严。
“谢皇上。”唐规规矩矩的,起了后,便静悄悄立在一旁,不说话,不乱看。
“站那么远干什么?还如往常一样,到哀家身边来吧。”冯太后冲唐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