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台纵横丈余,两侧立有天柱,吸收引导着天地之间的庞大怨业,环绕天柱的锁链,另一端锁住子衡的双腕。此刻他昏倒在台上,周身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怨力风暴无情撕咬着,尽管意识几近恍惚,身体仍是感受到清晰无可避的剧痛,忍不住颤抖痉挛,鲜血淋漓的十指在地上划出道道血痕。
明显过于庞大的怨业已超出了子衡的承受极限,这完全是因为他揽下了封印失效的全部罪责,不得不承受天下苍生之怨业所致。虽然有二级近御师的修为,但毕竟是血肉凡躯,子衡不仅表面肉身已是遍体鳞伤,精神上更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不知几度昏醒,生不如死。
陆衍记得在明德院记录卷宗上,对这件事情只留下这样的记述,“民怨一时所积,非问罪台难以速解,北凉郡守一人担之,经一昼夜,刑台血染,消解七成,后为凌霄守救下,方揭过此事。”
当初看到这段文字,已是震撼,而当年亲见之人,恐怕更是毕生难忘。陆衍知道按照惯例,云华殿御守是从不插手干涉凡间具体事务的,凌霄对封印的处置,亦是身为神使对解决末世危机的个人主张而已,他对子衡也不过是告知事实,并未命令。
迄今为止子衡经历的一切,皆是他遵循明德圣典为天下苍生做出的选择,无论其具体结果如何,其心苍天可鉴,明德院诸人即使不似殷平那般知晓几乎全部的事实,也大多觉得子衡私德无亏,不忍其死在问罪台上。
但若认真追究起来,这因果毕竟是其一手制造,御守无论如何都无法人为插手,所以到头来也只有殷平一人不顾常理拼了命去求御守。
陆衍正想着,问罪台上方光芒忽现,一人自空中落于台上。陆衍认出是凌霄,却是未着御守华衣,只是白衣广袖,手执染血的青冥神剑,轻巧的将连接天柱的锁链斩断。
他又回过身来,对着台下明德院众人道:“友人蒙难,命在旦夕,我救人性命,自有天道可循,今日所作所为,亦于云华殿无关。”
台下众人见子衡总算保住性命,心中实是松了一口气,几位尚书正欲下跪致谢,凌霄却摇了摇头,又道:“问罪台强制消业,实是下策,其负面因素,已形成干扰,导致封印之地出现天缺,天地失衡加剧,万物循环,本是环环相扣,人为之法岂能解决根本,天缺之危机云华殿自会应对,而你们经此一事,亦当全心反省,不可重蹈覆辙。”
原来业力也是一种能量,问罪台造成一时的庞大的能量波动,封印之地的残留之力与其感应,故形成天缺,平衡机制紊乱导致异象更加频繁出现。明德院众人皆未想到问罪台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听到这番话完全呆住了。
陆衍突然心痛不已,子衡一心殉道,只为保平州安稳,明德院诸人亦非无情无义,谁都是为挽救平州尽心竭力,仍是出现最坏的结果。殷平在南乡激愤之余,说他们无情无义,其实是因为这件事太让人难以接受。
到底是谁做错了什么,子衡按照《明德圣典》能做的都做了,几乎把命都拼上了,最后依旧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这到底是什么天道?
陆衍气愤难平,顾不得身在时空乱流之中,心念牵动,灵剑现于手中,挥剑便向前方砍去。剑气震荡开来,虚空中漾起涟漪,眼前景色又是破碎消散。
待画面重新聚起,面前是一间寝室,子衡半卧于床榻之上,默默看着手中的镜花符文,身上的伤口做了包扎,尚未完全愈合,面容依旧消瘦苍白。不过比起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绝望更令人难以承受。
陆衍看着子衡虚弱的样子,方才激愤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经过这样沉重的打击,人事已尽,如今再反悔怕是也没什么遗憾了罢。
子衡凝视了半晌,又惨笑着摇了摇头,将镜花符文收起,抬头看向房门处。殷平端了药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屋中案几上,又端起药碗凑到嘴边吹了几下,才坐到子衡床边递给他。
“还好你昨日答应了豫堂守,如能顺利修补天缺,便是大功一件,可抵瞒报之过,仍可继续做北凉郡守。”
殷平一面剥着柑橘,一面随意说着。子衡只是安静的喝药,并不答话。
殷平见他若有所思,蹙眉道:“怎么,你是舍不得那个孩子?你明知道她的来历,她和谦儿不一样,并非依愿而生,亦无本命镜花,本就不该来到世上,将其投入天缺,血肉之躯既可调复平衡之机,又非违背天道,你何必妇人之仁。”
子衡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最好能尽快返回北凉。”
殷平点头道:“我也不劝你多留几日了,毕竟能早日解决天缺危机也是好事。只是事成之后,不要忙于政务,多陪陪谦儿,这两个多月,那孩子可是等的辛苦。”
子衡笑了一下,突然问:“若是没有镜花亲缘,你会照顾一个孩子么?”殷平愣了一下,道:“我一心出仕,本是无暇分心,不过若是谦儿那样天资聪颖的,却是没有问题。”
子衡又是一笑:“这我就放心了。”殷平疑惑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没什么。”子衡思索道,“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愿随缘起,还是缘因愿生,可惜始终悟不透。”
“哈哈。”殷平不禁笑道,“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样探寻天道,可是执迷过重,这个问题连三级近御师都未必答得上来。”
子衡见他心情轻松,也不再多说,放下药碗,轻咳了一声,凝望着窗外蓝天,轻声叹道:“北凉郡此刻,该是入秋了。。。。。。”
陆衍看着此情此景,心中愈发沉重,当局者迷,殷平毫无察觉,自己却是看出子衡虽然答应了豫堂守,心中却是另有打算,只是在友人面前敷衍。历史依旧按着既定的轨迹前进着,陆衍已决定不再人为干涉,激愤过后,只余悲凉。
难道这就是天意,即使屡遭挫折,依旧热血不冷,即使失去一切,也义无反顾,明德圣典的道理是这样,可现实换来的是二十年沉冤化碧,是身后纷纭世态炎凉。这又怎能让人不去质问苍天,到底如何才是天道?
恍惚之间,陆衍又回到了风雪中的断崖边,小木屋中,炉火尚温,却是不见了北凉郡守,只有凌霄一人立在屋中,华衣上的暗金色镜花彩纹,随着火光时明时暗。他拾起案上信笺,默默看着。
“天缺成因,我亦有责,初以为怨业所积,问罪台消解足矣,谁知大谬,人为替他人抵过,却不合天道,痛定思痛,自觉不应重蹈覆辙,以无辜婴儿之血来强行补漏。此番天缺之过,我自担之,唯望君代为抚养谦儿长大成人,勿以我为念。
末世天道难寻,或彰显不灵,但仍信人心守正,不惑一时之惘,终可上达天意,福至苍生。
不才之友,前北凉郡守子衡上。”
陆衍心头一颤,过去所知一切刹那连在了一起,天缺消失之前,明德院确实收到了子衡的辞呈,而之后殷平亦辞去官职,前来北凉带走何谦,想必是看到子衡的绝笔信,看透近御等级铺就的仕途的虚妄,才远离北凉故土,千里迢迢迁居南乡,离开伤心之地同时,亦给何谦一个远离是非流言的成长环境,可谓用心良苦。
子衡的选择,不仅改变了碧落的命运,也改变了殷平何谦的命运,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纠缠交错的因缘,有了今日的一切,自己不过后知后觉,如何能否定和评判他的付出和牺牲?
“天道至公,郁郁苍松,不坠时节,不改夏冬。”确实如他恪守的《明德圣典》所言,时至今日,方知留给后人的是一条最好的路。
陆衍感慨万千,悲凉、哀愤、感激、怜惜。。。。。。一时剪不断理还乱,只化作一股抑郁难平之气,自手中灵剑喷薄而出,卷起长发飞扬,舞动于周身环绕的金色光芒之中。
这时凌霄收下信笺,复又拿起案上纤毫,在对面墙壁上龙飞凤舞书写着什么,陆衍仔细看去,正是今日祭拜时与碧落看到的那首祭诗。
大道日已衰,天意未相猜。
灵烛飘光冷,世事负卿才。
纷纭身后议,生死一何哀,
他年谁祭酒,风雪故人来。
此刻陆衍才真正体会到了凌霄诗中寄托的哀思和情感,抑郁不平之气更加难禁。凌霄又轻挥衣袖,字迹竟是慢慢隐没于墙壁之中。
“你的牺牲不会白费,他年有缘之人,定会来此探访,知你心志。我亦会守护平州渡劫,最终还你一个天长地久之世。”
凌霄淡淡说完这一句话,便俯身抱起炭炉边的女婴,一道白光过后,消失在陆衍面前。
陆衍深吸一口气,知道旧事已了,也不顾能否脱离这时空乱流,握着镜花的左手竟是一用力,便将子衡的本命镜花销毁无形,这样一来历史便再无被干涉影响的可能。
周遭景象纷乱旋转,变幻莫测,而身上金色光芒依旧萦绕不息。陆衍惊讶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身处时空乱流却安然无恙,转眼间竟是回到了冰渊深处,碧落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美丽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而自己身上的光芒亦消失不见,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是一场幻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