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离开靖南街,未在东都久留,便径直飞去南乡。日夜兼程三日之后,终于看到伏波镇的墨瓦白墙,以及遥遥隐在水雾之中的晴海神殿。
一年前造访此地,初遇流霞,便觉这少女深得南乡山海之灵气,秀外慧中,美人如玉,只是未想到竟与自己有镜花姻缘,或许该感谢天帝配得佳偶,怎奈造化弄人,到底还是断了姻缘。
而且自己早知流霞钟情于青简长史,便更不知天帝为何如此安排,仅仅因为自己于她有救命之恩么?虽然顺人心愿应以符合天道为前提,只是流霞此意并非大过,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不得不无奈唏嘘。
青简长史最后孤注一掷,怕是也有以命质问天道之意罢。
陆衍收了思绪,来到殷平宅院门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那人打量着陆衍,客气的问道:“请问你是哪位,来此何事?”
陆衍看着殷平,时隔一年,容颜比上次初见略显憔悴,鬓边霜意似又深了些许。他微微施礼,恭敬答道:“在下西平郡陆衍,一年前曾叨扰府上。今日从东都来,有要事告知,可否入内详谈?”
殷平这才想起,眼前之人一年前晴海异变时见过面,于流霞有救命之恩,怪不得很是眼熟。他将陆衍让进院内,又领进屋来,吩咐阿秀去沏茶。
陆衍道了谢,便入座与殷平相对,低声道:“实不相瞒,今日在下为令千金,还有青简长史之事而来。”说着从怀中取出信笺,置于案几上,“这是青简长史所书,流霞姑娘的事情,信中有详述。青简长史亦为救他人之命,无缘尽孝膝前。。。。。。”
陆衍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一声脆响,是茶盏打落在地的声音,殷平起身去看,只见阿秀坐在地上,以手掩口,泣不成声。
虽然预料到亲人会悲痛,面对眼前的局面,陆衍还是有些歉疚和局促,他起身欲前去安慰,殷平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他慢慢扶起阿秀,送她回到旁边的屋内歇息,又返回前厅。殷平强忍住声音的颤抖,对陆衍缓缓道:“一切经过,料是诸多曲折隐情,请详细道来,不必顾虑隐瞒。”
陆衍点点头,便将所知一切系数告知,也包括了碧落眼下的处境。殷平听罢,面色波澜不惊,只是默默闭上双目,清泪却是潸然而下。
世事难料,孰为因果?二十年前旧友蒙冤逝去,二十年来养育的两个孩子,聪慧伶俐善解人意,十年前流霞升上一级近御士,何谦也升到了三级近御士,两个孩子两小无猜一家欢颜,尚未爱怜得够,谁知如今竟是阴阳两隔,任是沧桑见惯,又怎能不心如刀割。
陆衍知殷平心中悲痛难禁,只是表面强作平静,此时不宜多话,便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殷平复开口道:“家中不幸,君远道而来,非亲非故,却仗义至此,不知如何感谢。”
陆衍摇摇头,道:“在下才疏德浅,却有幸与流霞姑娘许得镜花姻缘,还应尊称您一声岳父大人,岂是非亲非故,此番奔波,不过是分内之事。”
殷平听了稍感意外,不由多打量了陆衍两眼,眼前的年轻人眉目俊朗,气质儒雅,谈吐之间更兼深思熟虑,性情沉稳,不由心生亲切,凄凉心境复添了一丝暖意。
陆衍又取出带回的南乡方志,道:“青简长史为人简朴清廉,家中也别无长物,这是他经常翻阅之书册,我一并带回,权作留念遗物,愿慰丧亲之痛。”
殷平接过来,对陆衍不住道谢,尽管语气平和,却掩饰不住抚书颤抖的双手。陆衍暗暗叹了口气,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只得再度沉默。
殷平一面翻看着何谦在书中的批注,一面叹道:“这孩子,我素来担心他和他父亲一样,心高气傲,偏要去探那不可度之天意,走那不可为之险途,到底还是拦阻不住,他在九泉之下,可是会怨我迂腐。。。。。。”
陆衍静静听着,知道殷平与北凉郡守私交非浅,忍不住开口道:“北凉郡守之事,在下当年尚在明德院时,略有所查,亦感其冤,无奈才德不济,无力回天,青简长史定是深明此理,应是不会迁怨于您。”
殷平不知陆衍曾任职明德院,更不知其欲为北凉郡守鸣冤,听到陆衍的话,亲近更增一分。如果说之前碧落借住时,与凌霄守消解了私怨,对明德院上下,仍是芥蒂难以释怀。
“明德院诸人素来如此,神剑封印失效,本非北凉郡守之过,却借口安民心,为消天下怨气,令其一人担之,差点死在问罪台上,我在易乾门外下跪苦求,才幸有凌霄守出面救下。。。。。。”殷平说到这里,仿佛又重见当年悲愤血腥的一幕,不由闭了口。方才也是因今日悲伤过度,才不禁将多年抑郁心结和盘托出。
平州治世,在于修德,若凡间有不平怨气,皆依天道运转机制施行业报,并不依赖人为法度,只是倘若一时积累过多怨气,危及天地平衡,等不及天道慢慢消解,便有问罪台这样的非常之法,令怨气所指对象以肉身承受。
只是此法过于人为强制,非不得已一般不会使用,平州治世六千年来,这样的例子亦不过三,四起。当年北凉郡守被逼得上了问罪台,可见天下动荡到了什么程度。
陆衍并不知其中这些详细,追问道:“如果经过了问罪台,民怨消解,罪业得赎,天地平衡之机无忧,为何最后仍要逼其谢罪自裁?”
殷平摇了摇头:“他的脾气,我怎会不了解,天大的责任也会咬牙担下来,又岂会一死了之。我不过一介凡人,本无资格评判御守大人的是非,只是当年豫堂守所为,实在是。。。。。。他将封印失效的消息公布天下,因此民心大乱,差点害死北凉郡守,后又主张将妖孽转生的女婴,扔进神剑离去留下的天缺,以补先前之过。结果北凉郡守不听我劝,明里答应,却在行事当天自己纵身跳下,这背后的曲折,却不可为世人知,才有了谢罪自裁的说辞。”
这悲凉曲折的往事,陆衍听得暗暗心惊,又因涉及豫堂守,他一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沉思。
殷平叹息一声,又道:“罢了,不论豫堂守如何对不住我那挚友,毕竟最后也被弹劾打下凡间,我亦无心再继续怨恨,只是明德院的态度,虽然当年抱不平之人亦有不少,最后定论还是明哲保身,我自心寒,区区卑职不要也罢,南乡山灵水秀,就在此终老也好。”
陆衍心中一震,他知能在明德院任职,至少也是一级近御师以上,殷平可以舍了这一切,相比之下,自己欲为北凉郡守翻案误了仕途前程,却是不值一提。
家风如此,何谦最后的选择,也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若说明德院诸人无情无义,却并不尽然。顾大局而舍小义,如今自己也能明白其中不得已的道理,或许殷平当年受刺激太过,以致余生耿耿于怀。
陆衍暗暗想着,表面却只是默默点头以作回应。
殷平说到此处,再度停住,摇了摇头,合了书册道:“你远道而来,却要听我啰嗦这些陈年旧事,我与明德院旧识,亦多年未见,该记的恩,该了的怨,又何必念念不忘。。。。。。你就当过耳清风,勿再对他人提起。”
陆衍点头恭敬道:“晚辈自知分寸,还望您保重身体,东都尚有人候我归去,就不再叨扰了。”
陆衍说罢起身施礼,就欲告辞,殷平送他到院门口,又低声道:“请转告东都等你的那个孩子,天地茫茫,若无处容身,且回南乡来,寒舍虽小,仍留有借居之所。”
陆衍心头一颤,终于明白碧落为何拼着重伤之身,也要来南乡见殷平,先前的一时收留,虽是滴水之恩,亦值得报之涌泉。
想到这里,陆衍又是郑重一礼,随后唤来鹤骑,腾空而起飞向远方。
陆衍并未径直折返东都,而是绕道至晴海神殿,他穿过殿中为疫情祈愿的人群,来到通向观潮台的石门前,门边看守的少女正捧着《明德圣典》专心祈祷,看到陆衍走近,只是抬头怔怔看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一时想不起。
陆衍道:“可否借观潮台一用?”那少女摇头道:“晴海异变之后,观潮台就不许闲人擅入了,你还是回去罢。”陆衍笑道:“我是西平郡守陆衍,二级近御师,并非闲人,姑娘尽可放心。”
少女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惊道:“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你,上次你说来自西平,可是不知道你是郡守,既然是二级近御师,我可以开门,不过这次你要听我的,不许再到处乱跑。”
原来这少女便是小鹂,只不过一年过去,圆圆的俏脸变得清瘦了些。陆衍早就认出,才先自报了家门。
小鹂打开白玉纹龙石门,领着陆衍来到观潮台,上次被海潮冲断的木栏已经修好,陆衍环视四周,风景与上次造访并无更多变化,心中感慨万千,随口问道:“上次同你一起主持观潮的那位姑娘,怎么不见她来?”
小鹂知他问的是明玉,竟是哭了起来:“明玉姐姐生病过世了,流霞姐姐又一直没有回来。。。。。。”陆衍一怔,心中也有些沉重,南乡疫情亡故郡民甚多,先前也有所耳闻,他默默递上绢帕,不再多问,只是凭栏仰望着殿檐上伏着的四方玉龙,感受着扑面湿鬓的海风,静静陷入了沉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