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文被他这小动作逗乐,想了想,又道:“赌徒最不可信,虽然明叔说了再不去赌,但指不定哪天又忍不住。这个钱虽不是咱们赚来的,但也得让他写欠条。”
陈迦南愤然道:“若他不是长辈,我早打得他满地找牙。”
还赌债这事宜早不宜迟,指不定明天刀疤就反悔,两万转眼变三万。两人没敢耽搁,揣着钱赶紧回城寨,去了明叔的香纸档,让他请刀疤过来收钱。
刀疤来得很快,嘴里叼着根牙签,大摇大摆跟着畏畏缩缩的明叔走进来,身手是两个小马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大佬。
“靓仔南,你和你那病秧子弟这么快就准备好钱了?”他吊儿郎当开口,分明是不信陈迦南这个四九仔,有本事一天之内筹到两万块钱。不等对方回答,他瞧了一眼坐在陈迦南身后面色苍白的乔文,又笑说:“你们要是耍我,就算是你老大四哥来了也没用。”
他最近十分手痒,正好有人送上门让自己修理,今天非得将靓仔南这仆街那张俊脸打烂不可。
站在玻璃柜台后的陈迦南,面无表情拿出个厚实的信封丢在台面上:“刀疤哥,钱在这里,两万块一分不少。”
刀疤一愣,伸手要拿,被陈迦南挡住:“刀疤哥,借据呢?”
刀疤嗤笑一声:“咱们和兴社的人,能在城寨经营多年,凭得就是信用二字,还怕我拿了钱不还借据?”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借条,啪的一声拍在台面上。
陈迦南看了眼借据,松开压着信封的手。
刀疤哥一脸狐疑地拿起信封打开,将里面的钞票拿出来。随手一数,还真是一分不少。
他脸色不由得微变,拿起台面的借据咬牙切齿撕掉,恶狠狠道:“靓仔南,算你有本事!”
陈迦南漫不经心地回他:“飞哥的钱,不敢不还。”
刀疤扯了下嘴角,挥挥手招呼身旁马仔离开,只是转身时,又想起什么似的,朝陈迦南身后的乔文看去,露出一个狰狞猥琐的笑容。
没办法打烂靓仔南的俊脸,吓吓他阿弟也好。
然而乔文这回不仅没像从前那样,见到他就吓得惊惶低头,反倒是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甚至还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也不知为何,刀疤忽然觉得这病秧子有点邪门,微微一愣,只觉无趣,悻悻然走了。
周围想过来看热闹的人,被陈迦南挥手赶走,小小的香火档只剩下乔文陈迦南和明叔父女。
明叔还算自觉,打了欠条摁下手印,颤抖着手交给陈陈迦南,唯唯诺诺道:“阿南,这次多亏有你,不然我家宝莲就被我害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宝莲在一旁抽噎:“阿爸,你可不能再去赌钱了。”
“打死我也不赌了。”
“明叔,”陈迦南摸出一根烟含在唇上,准备点燃,瞧了眼病歪歪的乔文,又赶紧放下,“钱呢你可以慢慢还,但我帮得了这次帮不了下次,你就宝莲一个女儿,再出事还是得害她。”
明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举起三根手指赌咒:“我发誓以后再不赌了,若是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
陈迦南嗤笑一声,道:“要是发誓赌咒有用的话,只怕咱们九龙城寨早被雷火烧光了。”
明叔咬牙深呼吸一口气,忽然从旁边拿过一把切纸刀,照着自己左手食指狠狠砍下去。
“阿爸!”在宝莲的尖叫声中,一截血淋淋的指头落在地上,鲜血溅了一地。
陈迦南下意识去捂乔文的眼睛。
乔文从小怕见血腥场面,连杀鸡杀鱼都不敢看,不小心撞见打架斗殴鲜血横飞,他能吓得几天吃不好饭。
陈迦南没料到明叔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看来是真的下了决心。他蹙起眉头朝吓得花颜失色的宝莲道:“还不快带你阿爸去华叔那儿包扎。”
宝莲这才慌慌张张捡起断掉的指头,用手绢捂住她爹的断指,扶着疼得只哼唧的男人往外跑。
陈迦南伸出长腿,胡乱擦了擦地上的血迹,才将捂着乔文眼睛的手松开。
“没事了,小乔。”
然而乔文的表情,却意外地平静。
陈迦南愣了下,问“小乔,你没被吓到?”
乔文轻笑:“我没这么不经吓。”
陈迦南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感叹:“你最近真是变了好多。”
乔文抬头看向他,认真道:“我十八岁了,总不能让你帮我捂眼睛捂一辈子。”
陈迦南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也不是不行,你是我弟弟嘛!”
乔文但笑不语。
见他俊秀的眉头轻轻蹙着,一副皱眉沉思的样子,陈迦南好奇问:“小乔,你在想什么?”
乔文道:“我在想我们得去找林子晖了。”
“林子晖?是谁?”
乔文抬头看向他:“林兆明的私生子。”
陈迦南想起来了:“哦,芙蓉茶室那个四眼仔。你连他名字都知道?”
乔文胡诌道:“我在茶楼听林兆明叫他子晖。”
陈迦南没恍然大悟地点头,又问:“现在就去吗?”
“我们只有五天时间,不能浪费。”乔文站起身,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
陈迦南眼明手快扶住他,忧心忡忡上下打量他一番,只出去一趟,他脸上这几日吃好喝好养出来的一点颜色,又褪了下去,露出原本一张苍白的病容脸。
“你今天已经累着了,脸色不大好,要不然咱们还是明天再去吧。”
乔文摇头:“我没事,出了城寨坐黄包车就二十分钟,累不着。先去跟阿婆说一声。”
乔阿婆知道他俩解决了明叔的账,问钱从而何来,乔文只说是陈迦南想的办法,阿婆没多问,听他说要去出去见中学的朋友,又叮嘱他早点回来。
乔文点点头:“放心吧阿婆,有南哥陪我,没事的。”
乔阿婆对陈迦南还是很放心的,甚至觉得自己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孙子还得靠陈迦南照顾。
只是……
乔阿婆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这孙子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但总该是变得更好,值得她这个祖母欣慰。
乔文自是不知道阿婆在想什么,与陈迦南踏着暮色再次出了九龙城寨。
他之所以选现在去找林子晖,是知道对方还是大学生,大都是傍晚之后才回到茶室帮忙。现下正好是傍晚,不出意外应该遇得上。
果不其然,两人从黄包车下来,恰好撞见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的林子晖。
“是你?”林子晖一眼就认出乔文。倒不是他记性好,而是乔文这样的长相,只要正眼看过,很难记不住,何况那晚发生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乔文见他认出自己,笑说:“你还记得我?”
林子晖笑道:“当然记得,那天有人要杀我阿爸,多亏跟你一起吃茶的那位朋友。我阿爸本来要好好谢谢你们的,哪知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对了,你是来吃茶的吗?那位朋友没跟你一起来?”
乔文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青年,笑道:“看来你只认出我,没认出我哥哥。”
林子晖这才转头认真看向陈迦南,然后扶了扶眼镜,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满脸惊讶道:“是你?我真没认出来。”
陈迦南弯唇一笑:“少了帽子和胡子,有这么大的差别?”
林子晖点头:“真是一点都认不出来。”
乔文心说要是能认出来,在原故事里,也不会过了那么多年才知道他是杀父凶手。
当然,对于林子晖来说,认不认得出陈迦南并不重要,只要确定他是救了自己阿爸的人就行。他热情地拉住两人:“走走走,今晚这顿茶我请客。”
乔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坦白讲,实在是很难看出来,这么个天真烂漫的青年,以后会是港城跺跺脚就会地震的大佬。
为了表示对救父恩人的款待,林子晖将两人领去了雅间,私密的环境,正符合乔文的心意。
因为年岁相仿,林子晖几乎立刻将两人当做朋友对待,相互介绍后亲切地称两人为阿南阿文,又让两人直接叫他子晖。
听两人来自九龙城寨,他并未有任何抗拒,只是充满好奇:“我一直想去城寨里看看,但我舅舅不让我去,说里面太危险,小心有去无回。所以虽然离茶楼不远,但我还从来没去过。不过看到你们两人,我觉得是舅舅吓我的。”
陈迦南道:“外面总把城寨传得跟龙潭虎穴一样,其实城寨就是个贫民窟,西区住得都是我们这样的良民,若只去西区买点便宜货,看看牙医诊所还是很安全的。但普通人千万别去东区,那里都是赌档粉档。”说着故意神秘兮兮压低嗓音,“很多人想去那里找乐子,确实都是有去无回,还有些去的时候是个全乎人,出来就缺了胳膊少了腿。”
林子晖仿佛是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拍拍胸口:“那还真是很吓人呢。”
乔文默默喝了口热茶。
谁能想到若是按着原故事发展,眼下这两只聊得正欢的二货,一个会成为杀伐决断一路开挂的大男主,一个则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反派,斗得你死我活。
他放下茶杯打断两人:“子晖,我们今天来其实不是来喝茶的。”
“对对对。”陈迦南也意识到自己跑题跑得有点远,赶紧收回来点头附和。
林子晖眨眨眼睛:“那是有什么事吗?”
乔文道:“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南哥救你阿爸纯粹是阴差阳错,原本是不该接受你阿爸的酬谢的,但我们正好遇到一点困难,就问你阿爸拿了三万块钱的酬谢救急。”
林子晖点头:“这是应该的。”
乔文摇头:“不是有心救人,哪有什么应该?虽然我们穷,但也不是会占便宜的人。所以我们给你阿爸承诺,五天之内帮他找出到底是谁要杀他。”
林子晖闻言,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状:“你们若是答应别的事还有可能,找出凶手这事可太难了。我问过阿爸,他也在查,他手下那么多能能人,到现在都毫无头绪。你们两个与我阿爸素不相识,也不知他有什么仇家得罪过什么人,五天时间从何查起?虽然我也希望快点查出来,免得我阿爸再遇到危险,但这事真不是这么简单能办到的。”
乔文道:“正是因为我们对阿爸一无所知,所以才来找你。”
林子晖疑惑道:“找我?我跟我阿爸不住在一起,对他做过什么得罪过什么人,也完全不清楚的。”
乔文轻笑了笑,道:“这些你阿爸自己最清楚,既然他都没有眉目,说明这回想杀他的人并非仇家。其实想想,若真是仇家,倒并不怕被知道不是吗?而这人如此隐秘,说明他很害怕暴露身份。”
林子晖蹙眉思忖片刻,扶了扶眼镜,道:“你的意思是,这次想杀我阿爸的人,不是仇人,而是可能看起来,完全不会杀我阿爸的人。”
乔文心说四眼仔虽然看着有点呆,但确实不傻,有做大男主的潜质。
他点点头:“没错,我猜想这就是你阿爸手下能人那么多,却为何查不到的原因。”
林子晖:“那岂不是更难查了?”
乔文摇摇头:“不一定。在犯罪学里有个说法,犯罪分子在实施犯罪后,因为怕留下痕迹,或者寻求挑衅的快感,会重返现场。所以这次想杀你阿爸的人□□失败,很可能会来茶室。如果这个人恰好也认识你,还有可能向你打听那晚你阿爸遇刺的细节。”
林子晖惊愕地睁大眼睛,只觉面前这漂亮少年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道:“这几天没有人找我。”
乔文笑了下:“没事,才过去不到一礼拜,那人很可能还在犹豫不决。接下来几天如果有这样的人,尤其是你跟你爸关系不一般的人来茶楼,你一定要留意一下。”
虽然林子晖还是不太懂他说的这个道理,但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我知道。”
乔文之所以这样说,其实并非什么劳什子犯罪理论,而是他隐约想起原书中林子晖,后来好不容易查到当年杀害父亲的主使,让他大感意外之余,又回忆起当年父亲出事后,那人还来茶室安慰过他。
虽然这本书乔文看得潦草,好在他记忆力实在不错,没忘记书中有这么一出。
当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未卜先知,他只能找个所谓的犯罪学理论做借口,让林子晖去注意那个人。
林子晖既然能当大男主,必然有他过人之处。提点一下,只要那人还是会像原书中出现在茶楼,他应该能猜到。
而只要他猜到,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祈祷那人,会在五天之内会现形。
要说的已经说完,乔文也不打算就留,正要转头叫上陈迦南跟人道别,却见某位靓仔正睁大一双黑浓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他愣了下,问:“南哥,怎么了?”
陈迦南回神,满脸感慨:“小乔,你怎么懂这么多?你说的这些我完全没想到。”
乔文:“我也只是试一试,希望瞎猫能逮着死耗子。”
林子晖拧眉沉思了片刻,似是慢慢想明白:“我觉得阿文说得很有道理,那这几日我就好好留意着。对了,我怎么联系你们?”
陈迦南觉得自己今晚终于派上用场,赶紧道:“我们家里都没装电话机,给你留一个公用电话,你打通说找我或者小乔都行,老板会叫我们的。”
林子晖忙点头,拿出纸笔递给他。
乔文低头,瞥着陈迦南那一手笔画乱飞的大字,嘴角抽了抽,感觉十分符合他文盲人设。
一番商定后,再吃了点差点,两个人就打算离开了。
短短一个多小时,林子晖已经将两人当成知心密友,亲自送人下楼,站在路牙边依依不舍地道别。
一阵狂猛夜风吹过,乔文瑟缩为了身子,正坐上黄包车,目光忽然瞥到林子晖上方一块灯牌,在风中摇摇欲坠,眼见就要落下来。
他原本是要提醒,但忽然又想起,既然因为自己的到来,原来书中的情节已经发生改变,那林子晖还是那个关键时刻总会开挂,走到哪里都头顶光环的挂逼大男主吗?
他决定试一试。
于是,在林子晖转身要进屋时,他开口叫住他:“子晖!”
林子晖回头,恰好在那摇摇欲坠的灯牌下站定。
乔文其实有点忐忑,万一林子晖光环不在,自己可能就成了杀人凶手。
他遥遥朝人笑了笑,道:“有事及时联系。”
“嗯。”林子晖点头,用力挥手。
乔文紧张地盯着灯牌,眼见就要掉下来,茶楼里忽然有人喊了声“阿晖”。
“诶,舅舅!”林子晖应了声,匆忙转身往里跑去。
他人刚钻进门内,那广告牌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恰好是他刚刚站的位置,前后错过不过两秒。
乔文微微一怔,又重重松了口气,林同学还真是光环加身。
陈迦南自是不知道身旁的乔文在短短几秒钟干了桩大事,只是被灯牌掉落的动静吓了一跳,轻呼一声:“好险!四眼仔差点被砸到。”
乔文轻笑了声,吩咐车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