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安自然无法回答。
然而维德却像是忘了蜷缩在他怀里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一样,始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像是要等到一个回答。随着布赖特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路希安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也越来越慑人。
还有他抓着路希安膝盖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路希安简直不知道维德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想了想,决定装装可怜。他猜维德暂时还不想把他弄坏。
许久之后,维德看见怀里的躯壳蹙了眉,他像是因维德身上迫人的气势而害怕了一般,一只手按在维德胸前,整个人尝试着蜷缩起来。
垂着微抖的眼睫,暗红眸中是茫然的不安与脆弱。
他在恐惧着他。
他把他弄疼了。
在任何人眼里,此刻因恐惧而蜷缩在维德怀里的魅魔都堪称楚楚美色。若是教其他贵族看见了,或许当场就想拍卖回这受到惊吓的美人,并抚着他的背脊好生安慰一番。
可维德看着那双黯淡的眼,与那微张莹润的唇……
只觉得厌倦。
他对他如今的情态,感到厌烦。
真正的路希安如果此刻在他怀中,会做出怎样的举措呢?维德漫无目的地想着,路希安可不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他会反抗,会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用那双嫣红的嘴唇嘲笑他,眼里满是挑衅的恶意。即使是示弱,也是裹着傲慢的毒的糖衣。
就像他当初提着长矛进入圣殿时,路希安在他的掌下所做的那样。
然后,他会越发因他这高傲而不改悔的姿态,想要把他捏碎在手心里,想要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想要看他遍体鳞伤、血流成河,想要他的每道伤口都是拜他所赐,想要听他对自己的咒骂、想要看他永不屈服的轻蔑模样。
不,还不够。那只是最表层的东西。
他想深入他的内里……内里?用刀去刺他,割开他的皮肤,算是他的内里吗?
撕碎他的舌头,让血从他的口腔中流出来,是内里吗?
用魔法握住他的心脏,将它捏碎,看见他因恐惧死亡而痛苦的,非同一般时的神情……是内里吗?
在生命破灭的那一刻,那躯壳上会因极端痛苦而出现的鲜活而恐怖的神情,会有一瞬让他看见……那枚灵魂还在这具躯壳里时的样子吗?
不,都不是,他想要的内里不止这些……他的胸腔里压抑着异样的情感,他想要碾碎他、用强大的力量将他压扁在自己的怀中,或许这样,他就能够得到一瞬的无上的愉悦。可他如果就这样死了,死了的话……
便只有这一刻的快乐了。他将在那一刻拥有无上的极乐,而路希安的灰尘将从他的手里滑落。
他不知怎的却觉得空空落落的。
往后他的人生里便没有了路希安,也连这具无知的躯壳,也没有了。
而他回头去取披风时,也再不会仿佛感到路希安的眼神在他身后。
路希安的背后沁出冷汗。
他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不知怎的,在他开始发抖后,维德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感到……
似乎有那么一刻,他差点真的便要被碾为灰烬。
那一刻的杀意是如此真实,却转瞬即逝。路希安觉得自己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刚刚谨慎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维德便把他从自己的怀里,嫌恶地丢到了侍卫的手上。
路希安:……
维德绝对有病,没跑了。他在心里翻着白眼想。
他实在没搞懂自己刚才装个可怜、试图讨好维德又是怎么激起他的杀意了。由此可见,他绝不能在维德的身边久留。
否则早晚会被这家伙的奇诡脑回路与强烈恨意弄死。
维德离开了审讯室,铁栏杆后,看见他带走了路希安的布赖特还在嘶哑咆哮。路希安蜷在侍卫怀里,悄悄看了金发的圣骑士一眼,觉得他或许会是一个让自己能成功逃离维德身边的突破口。
唉,布赖特,你的能力怎么这么菜呢?路希安百无聊赖地想着,你要是稍微厉害一点,我现在已经从这大魔王的手里逃出来了。现在只能指望你从牢里出来,再不屈不挠地来救我了……你在王城里总该有几个朋友的吧?想办法给他们传传话,然后救我出来咯。
又或者,布赖特逃不出来,死在牢里面……嗯,以维德如今这诡异的行事风格,大略是会把他又带来看布赖特的尸体的。
那么他只好祈祷布赖特去世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刚好卡在他稍微有能力跑路的时刻。
回去的路上依旧很安静,只能听见王城里叹息河的汩汩水声。路希安想完这些事后,便靠在座椅上,睡得迷迷糊糊。
反正管他装不装,维德都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想杀他或者想折腾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路累极后,路希安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大劲。毕竟营业和不营业都没用,维德突发奇想的意志不以他的客观行动为转移。
可这一路上他居然睡得很好,别说被掐脖子,就连扯他头发的动作也没有。直到马车停下路希安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然后。
他发现自己睡着睡着就整个人靠在了维德的身上。
路希安:……
他还没忘记刚刚在牢里他躺在维德怀里时,差点被他杀死的那件事。他一个激灵差点要蹦起来,却没发现维德的脸上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维德只是下了马车,让侍卫把他抱进塔里。
还在马车里的路希安:……
他狐疑地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背对着自己的维德等人。思考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如今的皮囊很算赏心悦目,靠着维德睡了一路,是他亏了,又不是维德亏了。这种情况下维德还要弄死他可以说是极其没有良心。
虽然维德论长相也是另一个方向的赏心悦目的极端,也不存在良心这种东西。
——他自己也没有就是了。
被侍卫放到床上时路希安已经昏昏欲睡了——这绝对和维德给他喂的血有关系。可半梦半醒间,他却感到维德坐在他的身边,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
“布赖特、罗德尼公爵、还有那些犯人们看你的眼神真是让人恶心,以后还是少带你出去的好。”他似乎听见维德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神就像舌头一样,仿佛都忘记了你是谁的战利品似的……”
路希安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他可不介意那些人看他。身为美人,他一直很有持靓行凶和享受被人注视的自觉。
不过可惜的是维德好像不吃他这一套。他今天初次尝试装可怜,就差点被维德弄死。
“忘了你到底是谁的战利品?”他听见维德又重复了一句,先是茫然,然后又仿佛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很有趣,“忘了……嗯,这句倒是很有意思。”
就怕维德觉得有意思。路希安差点一下就清醒过来了。他估摸着维德又要把他翻过来捏捏掐掐之类的。
可维德的手停在他的腰侧,却没有再继续。突然间,他听见维德一声冷哼。
……然后维德就走了。
路希安:……
这是突然又生气了?
不过他才懒得管维德。床正软,夜正深,唔……有了第一个布赖特,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来找他的人,生活一片美好。
想到那几十人的名单,路希安觉得逃出去的希望又增加了一点。
他愉快而安详地睡着了。
……
转瞬之间,便是一个半月。
整整一个半月,他都待在这高塔的房间里,或许是由于如今他以吸食血液为生,故已经不需要排泄。除此之外,被刻印在房间里的身体清洁咒也让他的身体时刻保持着清洁。
于是他便再无离开这间房间的理由。
维德每周会来替他喂一次血——永远是用手指。他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有时他来时晴,却会在喂血时暴怒地用手指捏疼路希安的舌头。有时他来时阴,离开时却会将手插/入路希安的头发替他梳理——就像抚摸一只小猫那样,然后惊醒过来似的匆匆离开。
路希安实在是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而维德每次喂完血后都离开得飞快——可见那天他刚来时被带去见布莱德,倒是个纯粹的意外。第一周他不喂血时也会来看路希安——往往是从门口的窗户里,又或者在路希安睡着时坐在他身边,手停在路希安的脖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几次路希安都觉得,维德正打算杀了他。
尽管维德始终没动手,他也不由得沁出一身冷汗来。
除了维德,能进入这间房间的只有洒扫与收拾房间的仆从。他们有男有女,却都戴着面具,姿态却是一样的冷漠。
直到第三周周末时,维德终于没来。取而代之、在路希安饥饿的时候出现的,是维德的随身侍卫。
他记得这个侍卫正是去见布赖特那日负责抱起他的那人。
侍卫给路希安带来的不是血,而是一杯果汁。那果汁色泽红艳,口味酸甜,却也能如维德的血一般替他带来能量与满足感。
路希安抱着杯子,小口啜饮着。侍卫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前方,不看他。
他的思绪飞速运转着。
有这样的果汁存在是好事。他辨认出了制成这种果汁的果实,于旁人而言,它很难被取得。但路希安正好在身为圣子时有过一些渊源,能很轻易地找到一处无人知晓、却又满是这种果实的山谷。
他也知道保存与栽种果实的方法。
看起来在逃出去后,他倒是不必担心自己的吃食问题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轻轻瞥向了侍卫。侍卫仍保持着直视前方的表情,不看他的神情坚决得仿佛刻意。
不过路希安对他没兴趣。
他只关心一件事。
维德今日,怎么没有来?
可那一刻,竟又让他瞥到那个侍卫额上那块淡化掉的疤。那侍卫是一只兽人,忽然间,路希安想起一件事来。
一件因为过于习以为常,而被他忘记的事。
他死亡那日,在圣殿中曾因无聊,对着最后离开的维德手下——三只兽人中的一只笑了笑。那兽人看起来挺识时务的。
而兽人因这一笑而生的、看呆了的表情,也不怎么让他意外。
不过此刻,他终于想起这人的脸来了。
路希安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杯沿,他在心里微笑着想。
能破局的线索,又多了一个。
进食结束。侍卫接过了水晶杯想要快速离开这个房间。可当他低头取物时,却在那匆匆一瞥间看见路希安对他笑了笑。
天真无辜的神情,暗红的双眼,端丽的容貌,仿佛带着小勾子的睫毛。
——还有那沾着果液的,嫣红莹润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