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朝着金碧芬惊讶的微微一笑,蹲下身,把茶壶杯盏放下:“这位夫人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渊文也笑:“恐怕是认错人了。”
他抬手指着穿鹅黄色洋装连身裙的女子道:“晚玉,敝人的小书童。”
那女子笑睨了他一眼,两人形色亲密。
金碧芬犹疑不定,望向男子,冒昧道:“请问尊姓大名?”
王渊文也不避讳,坦白道:“姓王,名渊文。”
“十一少?”
金碧芬不禁脱口而出,手臂被周佩芬拽了一下。她定下神来,抿唇微微笑道:“久仰。十一少排的戏剧很有名,我们姐妹很欢喜看。听闻你出国去了,却不想在这里见到。”
王渊文颌首:“刚回来,寻一个好地方待两日。”
金碧芬心不在焉的点头,望着那晚玉进了里间,越发心神不宁。
王渊文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脸上笑纹不变:“前些日子,江南周督军的小侄女周岁生辰,我父亲送了一位侍女到督军府上,正是晚玉的双生姊妹。这位夫人,不知可曾见过。”
“见过,的确相像。”金碧芬勉强一笑,抬手理了理发鬓,往外一瞧,那雨已小了不少。
汽车夫请了人,把车子自排水沟抬了上来,这时正好来报告情况。
金碧芬顺势起身道:“打搅了,我们姐妹还要赶路,十一少的招待,改日再会之后,容我二人再谢。”
王渊文淡然一笑,抬手示意她自便。
望着金碧芬和周佩芬两人消失在眼前,身后的帘子一动,那鹅黄色洋装的女子又走了出来。
“还真是不巧。”
王渊文轻哼带笑,并不回头,朝着淅淅沥沥的雨幕说道:“你躲到这里还叫他们碰着了。也是稀奇。”
她垂着头,定定望了望桌上未动的杯盏,扶着椅子坐下,兀自倒了一杯。
“上好的龙井,不喝,可就浪费了。”
王渊文这才回过身来,在她对过坐下,拿了她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眯着眼睛道:“不错。”
睁开眼,脸上的笑收了起来,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对面的人:“法国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不是你要回来?”
“王泾阳要恢复旧制,登基称帝,事情闹得这样大,你也该回来瞧瞧。”
“颦颦!”
她捏着杯子的手一顿,放了下来,眸色清亮的望向他:“我是晚玉,你父亲送给周府那位使女的双生姊妹。十一少忘了?”
王渊文颓然:“我不过是为替你掩饰,你要是想......”
“不必,晚玉很好。”
王渊文越发不懂她:“你既不肯再见他,和他有牵扯,为什么还要来安徽落脚?安徽是周重霄管辖的地界,他虽从不过来,却也保不定哪天又来了。除了两省两江,即便不出国,可去的地方也多得很,颦颦,我真是不懂你。”
梁娉笑了笑,洁白指尖捏着褚色茶盏浅啜不语。
把一个人刻进了骨血,虽分道扬镳,不愿再见,不必再见,却还是想离他近一些,想留在有他的地方。
一个痴人,一点痴人说梦的痴念罢了。
大风大雨,把后院里的花树架子也摧倒了,前面店里,找的木匠已开始作活,梁娉扶着花树架子,要把那瘫倒在地的紫藤挽起来。王渊文忽急匆匆推了门进来,蹙着眉道:“一会你别出来,就在院子里待着。”
梁娉直起身还未问,他又道:“邵先生来了。”
“金碧芬昨天才见过你,今天邵先生就找上门来了。”
梁娉沉吟着:“她和周佩芬没有那样巧,到安徽来散心罢。”
王渊文呵着一笑,目光在梁娉身上流转:“有个人,恐怕也在安徽。”
梁娉脸上一变,朝王渊文望了一眼,拿着装工具的木盒,越过他,不发一言往里走。
“你往哪去?”
“我上楼,免得叫不该见的人瞧见了。”
“达令,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渊文嘴角上翘着扬了起来,梁娉却只管朝着那逼仄的木楼梯上走,木制结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和起子扭着螺丝钉,却打滑拧不下来的声响一般,搅得人心里格外不舒服。她的身影消失在阁楼入口处,王渊文嘴角的笑垂下来,眼里浮出隐隐暗色的潮流。
绕到外间来,邵汝美正背手望着那工匠忙活。
王渊文收拾了神情面貌,脸上带笑,开口道:“邵先生来了,快进去坐!”
不过短短一年有余,邵汝美苍老不少,两鬓白发也显了出来。他对王渊文一颌首,便朝王渊文身后瞧去。
王渊文半挑着眉,明知他瞧什么,却不说破。
请到里边屋子坐下,王渊文倒了热茶送到邵汝美面前:“昨天有幸见到周府门上的两位娇客,今天又得邵先生来访,我这一趟回来,真是值了。”
邵汝美捏着瓷杯不说话,望了望王渊文才道:“文翰,我听闻你这里有一位书童,和颦颦长得颇像。”
他甚少这般严肃呼他小字,王渊文垂目捻着杯沿,笑得有些凄色:“周重霄能找一个假的惦念,我就活该只能日日夜夜相思成狂吗?”
“邵先生,你今朝过来不该只为寻一个相似的颦颦罢?”
邵汝美苦笑:“那一场大火,烧得真是干净。留了三俱焦尸,有人迄今为止不肯令她下葬,不肯信她已走。”
他摇摇头,目光又怜又无奈的朝向王渊文:“书童?你的念头,我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罢了!”
他一叹气,道:“我今朝来确有要事告知于你。”
“周重霄前日到的安徽,已与孙先生见过面。你父亲......”
邵汝美见着王渊文脸色一下沉了起来,不忍直述,顿了顿才道:“王大总统原是窃取了革命胜利的果实,担此总统大位,更该为国民前程分忧。如今却一意孤行,不顾万民之意,要登基称帝。莫说四方军阀长官不允,美英帝国也将趁势加快瓜分步伐。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你既回国,早日去南京劝劝他罢。”
“我知道。”
邵汝美见他只低着头不说话,又陪着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梁娉从阁楼下来,刚才的话,她也都听了进去,不禁坐到沉默的王渊文身旁,主动握了他的手宽慰他。
“他话中之意,若我父亲不悬崖勒马,周重霄定会痛下杀手,保孙先生登总统之位,重组内阁。”
梁娉一时无话,他忽然抱住了梁娉,浑身紧绷:“达令,陪我回南京!”
梁娉犹豫着,正要拒绝,忽眼底影子一晃,刚抬起头,便被人一把从王渊文身旁拽了过去。
呛人的烟味扑鼻而来,梁娉叫那一副钢铁般硬实的胸膛撞得头晕眼花,又被那烟味呛得眼泪直流,不客气便挣扎着要推开来人。
“小书童,就是你?”
梁娉定了定,暗暗深吸了口气,叫自己那因他的突然出现而陡生的紧张、战栗、酸苦愤恨,激烈潮涌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低着头,不看他,急切的想回到王渊文身旁。
他拽着她细嫩的胳膊不放,手掌似烙铁一般,似要将她的骨骼掐断、捏碎。
梁娉紧紧咬着牙齿,奋力挣扎。
“周督军!”
王渊文厉喝出声。
周重霄将周遭一切视若无物,他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胸臆澎湃。如火的眼,似要把眼前这个女人烧成灰烬,瞧一瞧,那里头藏着的,是不是他要的那个人。
“你放手!”
梁娉到底忍不住,仰头朝着他狠狠一瞪。立觉出不对,她微弱下来,扭头朝着王渊文求救:“少爷!”
周重霄捏住她的下颚,叫她无法扭转头去看旁人。他低下头来,漆黑的瞳仁里燃烧着熊熊大火。
梁娉屏息凝神,被他瞧着禁不住颤抖。
他变得多了,削瘦,五官越显突出。额上有浅浅皱纹,望着人时,越发凶煞气重。梁娉鼻端萦着他身上的烟味,不禁蹙起秀眉。眸中生出疑惑。他从前,并不嗜烟的。
那疑惑不过闪烁之间,却叫周重霄瞧了去。她比晚香更像颦颦,眼角眉梢,一般无二,可她的眼神总还是泄露了。只刚才那一道疑惑惊骇的眼神......梁娉从未怕过他,越是叫他吓得厉害,越昂首挺胸要和他一较高下。
虽像,却不是。他抱的什么主意?他存着什么遥不可及的念头?
他闪神之间,梁娉咬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松手,挣脱开去,急逃到到王渊文身后。
王渊文护着梁娉,上前便要给他一拳,邵汝美急忙赶过来,拦到两人中间:“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没什么可说的!让他给我滚!”
周重霄冷哼一声,虎视眈眈的盯着梁娉:“邵先生,我改变主意了。”
邵汝美察觉不好,刚要开口,周重霄不给他机会,挑这一丝浅笑,盯着梁娉的眸色越发深浓:“十五之前,我要王泾阳人头落地。”
说毕,转身即走。
“周重霄!”
邵汝美忙拦住王渊文:“外面荷枪实弹,你别冲动!”
王渊文回头望了望脸色煞白的梁娉,气得面色通红:“邵先生!他欺人太甚!他什么意思!”
邵汝美尴尬为难,说不出话来。
一直未出声的梁娉凝着周重霄方才走出去的方向,嗤出一声涩笑,声音轻飘飘道:“什么意思?周督军看上我了,要我去和晚香作伴。”
“颦,凭什么!”
“凭他有杀大总统的理由,凭他此举,万民所归。”
邵汝美长叹了口气,无奈道:“自颦颦去后,他也有些痴了。”
王渊文掉转身握了梁娉的手便往后院走:“想都别想!我的女人,谁也别想碰她一根毫毛!”
“文翰!”
王渊文置若罔闻。直把梁娉拽到后院,上了二楼。
梁娉望着他关门,忽转身紧紧把她抱住,不禁也轻轻搭了双手在他身上。
“渊文,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