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半夜里,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初春时节,雨水多是很寻常的事,可东苑里的一棵大槐树却被在瓢泼大雨中被雷劈中了,待人第二日发现,已烧得只剩光秃秃半截树杆。
周重霄从衙门里回来,听说这事,立即要过去。二小姐周佩芬房里的丫头过来报告,说周佩芬起身用饭,晕厥了过去。
周重霄转了道,急往周佩芬房里去。
高美云早已经过来,戴着口罩等防护措施,正在里面替周佩芬诊治。
“二小姐今天早上就没有起来用饭,刚刚说是有些饿了,叫厨房煮了一碗面,我刚端过来,她便从床上要起身,一下摔到了地上。”
周重霄蹙眉听丫头说完,高美云掀开帘子走出来。
周重霄望了她一望,便要越过她进去。
高美云忙拦住他:“你不要命了?肺结核这东西是会传染的!”
周重霄不顾阻拦,拂开高美云便朝里走。
“重霄!”
她不得不跟进去,把口罩塞到他手上:“带着罢。”
“那是我的妹子,我为什么要戴这个?”
“重霄!”
“你出去。”
他绕过屏风,走到里面来。
窗外春风吹拂着纯白的帐幔,室内静谧无声,晚霞斜透过窗户,柔软葳蕤的落在床头。素色枕间散着乌黑的发丝,颓颓然垂道床沿。周佩芬蜷缩着,孤零零半趴在那里,床边一只描金痰盂沿口可见一丝丝的血色。
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床上的人费力抬起眼皮往上看,望见来人,脸上露出惊愕狂喜的模样,急要拿手撑着起身,眼光一暗,却似想起自己的病情,又抓着被子往身上盖,要把整个人都蜷缩进去掩盖起来。
“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快出去!”
不过急说了两句话,她接连的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脏六腑也咳出来才肯罢休。
周重霄上前,趋身扶住她,手在她后背轻轻的拍。
“别,别.....”
“二妹。”
周佩芬的咳嗽止了下来,朝着他伸出手去。周重霄低首一握,周佩芬紧紧的揣住,豆大的眼泪落下来:“我以为,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怎么会,你是我的妹子。”
周佩芬眼里滑过痛苦神色,她目光微垂,喃喃道:“是啊,妹子,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你的妹子。”
“我已命人安排,最迟后日,就会派人送你去德国就医。我在德国的朋友会照顾你。”
“不,我不去!我不走!”
她遽然睁大双眼,急切道:“别让我离开你,离开周家,大哥,我求求你。”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抓得他手背上露出一条条指痕来。周重霄握住她肩膀,正色道:“你必须去!”
“等你好了,你才能回来,才能回沪上。回家。”
周佩芬眼中的颜色渐渐被一片大雾遮盖,她迟迟的问:“回家?回来?”
周重霄颌首:“周家等着你。”
“大哥,你不骗我?”
周重霄微微露出笑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周佩芬整个人松弛下来,迷蒙着眼睛望着他,脸上露出笑意:“是,大哥一言九鼎,从来不骗人。从来不骗人......”
周重霄从房里出来,高美云急上前,叫人过来要替他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又拿了消毒水来给他擦脸擦手。
周重霄接过手巾,并未拿来擦手,随手丢到了一旁:“这两日辛苦你在这里多照看她。”
说毕,越过高美云往外走。
“重霄!”
她喊住他:“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直到二小姐去德国?她的病,丫头们照看不好。”
周重霄回头望了她一眼,未说话。
高美云望着他远走的身影,一只手紧紧握住另外一只手的腕子。
待周重霄的身影彻底不见,她飞快掉转身去,从雪白的瓷盆里拿出一支已用过的针筒,朝着屏风内一望。额上有因太过紧张而沁出的薄汗。
她和房里的丫头说了一声,出了院来,往东苑走去。
就在一刻钟前,东苑的阿凤听闻她在这里,找过来说晚玉昨天夜里发起高烧,一直到现在也未有退热的迹象,来求她过去看一看。
高美云将那支额外拿出来的,刚才替周佩芬注射过的针筒放到药箱外侧,半垂的眸光里隐藏着一丝狠毒。
......
阿凤见梁娉高热不退,烧得糊里糊涂,一个劲喃喃着什么“刘妈”,正是急得了不得,听到外面有人轻声喊:“阿凤在吗?”
阿凤连忙从房间里出来。
“高小姐。”阿凤赶紧过去帮她拿了药箱,引着她往房间里去,“您大人大量,阿凤替晚玉谢谢您了。”
“哪里的话。医者父母心。我是做医生的,知道有人生病,没有不管的道理。”
阿凤连声说是。
高美云走进屋子,这里未经电灯,还是点的烛火,晚霞已落,东苑两边都是围墙,屋子里早黑了一片。一只蜡烛晃晃悠悠点着,放着床头边上,那昨夜还嚣张跋扈的女人,此时面色通红,紧蹙双眉躺在床上,似十分难受。
高美云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紧紧的揣着,她坐下来,依例问了阿凤一些问题,又将那床上的人稍稍检视了一番。
“伤风罢了,不很要紧。吃些药就好了。”
阿凤道:“昨夜回来就开始嚷着一阵冷一阵热的,这都一夜了,也不要紧吗?”
高美云回头朝着她一望,阿凤忙垂着头道:“高小姐的医术是很可信的,我不过是担心晚玉。”
“你对她倒是很上心,比她的那位同胞姊妹还要照顾。”
阿凤愣一下,忙说:“我们都是底下的人,互相照顾也是要的。”
高美云笑里含着几分意味。颌首道:“既然你不放心,这样罢,我这里有一针降温的药,只要打上一针,不管怎样的高烧都能退。只是西药,总有些药性,你可明白?”
阿凤摇了摇头。
高美云分外耐性道:“譬如她打了这一针,高烧是退了,却有一些别的不舒服,需要调养调养。”
阿凤这回明白了,点头道:“那就打罢,调养不打紧,最怕烧坏了脑子。这样一个漂亮人物,烧坏了脑子可就坏了。”
高美云的笑意更深:“是你让我帮她打这一针的。”
阿凤未察觉到她这笑里的寒意,连连点头:“待晚玉好了,我一定让她好好谢谢高小姐。叫她给高小姐赔不是。”
高美云笑而不语,接了阿凤递来的药箱,眸光暗暗,盯准了放在一旁的一支针管。
肺结核这病,发作起来似是早期伤风,低热、乏力、消瘦,寻常人不大会注意。过一段时间,等觉察起来,已如燎原之火,不可收拾。
鲜花变黄叶,届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死得难看,死得孤独,死得极快.......
阿凤撩起床上病人的胳膊,高美云眸光定定注视着那雪白肌肤底下清晰的血管,血液正欢畅的流动,旺盛的奔跑着。
将针尖斜向下,瞄准了青幽幽的血管......很快,那血管之中的血液将会染病,静默,死亡。
“你们在做什么?”
眼见着针尖离肌肤只有毫厘之别,那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沉冷嗓音响起,令高美云猛受惊吓。
她手腕一颤,纤长指尖的针管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阿凤忙起身,朝着来人一鞠躬:“督军。”
“晚玉病了,我请高小姐过来替晚玉瞧瞧。”
周重霄换了一身黑色长衫,头发还有些湿,显是刚洗过澡就过来了。高美云禁不住的嫉妒,嫉妒的将要发狂。
对着梁娉,她还没有这样愤恨不平,那梁娉总是浙江梁氏出身,有极好的家门背景。即便自己叫她夺了先机,可那是自己一时犯了糊涂,令人有了可趁之机。这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才来了几日,就令重霄迷得这样?
果然是下贱胚子,生来就是狐媚人心的。一个晚香翻不起大浪,再来一个晚玉......
高美云低着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早捏得麻木。
“病了?”
周重霄走到床前,就着烛火往那床上一望,果然烧得一张脸通红。他伸出手去,掌心朝着那人额上一抚,烫得很。
“刚才高小姐正要给晚玉打退烧针,督军正好进来。”
周重霄往高美云身上瞧:“烧得很厉害?”
“也不是必要打退烧针。”高美云视线落在满地的碎玻璃上,声音茫茫的,“不过好得快些罢了。”
“这房间偏阴,这两日又是倒春寒的时候,我也是担心晚玉受不住,她昨夜里出去的时候就不大好,回来时立也立不住......半夜里雷劈了院子里的槐树,起了一把大火,又把她惊着了。我早上过来一看,烧得越发糊涂。满嘴的胡话。”
周重霄眉峰一蹙,不等她把话说完,连人带被把人从床上一把抱起,吩咐阿凤道:“你收拾收拾,到我院子里去。”
说时,已抱着人越过高美云,跨出门去了。
阿凤应声,也忙跟出去。
高美云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果然觉得手臂上冷得鸡皮疙瘩直掉。她弯腰把那针尖拾起来,模样诡异的瞧着,忽的发出一声轻笑。猛起身,拽着针尖往那床上扎,疯狂的、激烈的,像是要捅杀了谁一般。
......
周重霄把人抱到陈妈的房间里,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到阿凤刚铺好了床被的床上,不禁神思恍惚,眸色迷离,伸了手轻轻去拨她耳旁的发。
脸上神情越发柔和。
她难受得很,烧得似置身火海,潜意识里的恐惧浮上来,一把抓住周重霄的手,压抑、难过的低喃:“渊文,救我。”
周重霄似当头猛淋了一桶冰水,登时清醒过来。目光蓦得明亮,将被她握住的手猛然抽离,起身直直的望着她。
她不是梁娉,她不是梁娉......
阿凤抱了一身预备给晚玉泡澡之后换洗的衣裳进来,就见周重霄铁凝着一张脸,脚下生风,急匆匆的往楼上去。登时分外讶异,往里一看,晚玉正在扯裹住自己的被子,也无暇多想,忙上前去阻她乱动,免得伤风加重。
晚玉忽然抓住她的手,眼里逸出泪来,抑着嗓子低泣:“刘妈,颦颦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