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妾夜里梦魇发了冷汗,一身黏腻。身有不洁不敢面圣,故匆促沐浴。”
她闻到了帝王身上的幽檀香,沉郁得仿佛只身走在冬夜里,前路深不见光。
“爱妃有心了。”他拢了拢她肩上毛氅,动作温情,叮咛道:“冬日天寒,爱妃要爱惜身体。待身体好些能出得门了,便多走动走动。”
柔声轻语的,好像她真是他心爱的女人,至今的嫌恶不过都是她的错觉。
卿雪明了,陛下这是解了她的禁了。曲膝要谢恩,被他拦下。
他低头轻嗅她颈间馨香,似十分遗憾,“朕本想一亲芳泽,奈何爱妃有恙在身。”
此言一出,卿雪强忍惧意,噤声不敢言。
心中却又羞愤难平,一亲芳泽——这样轻浮的词用在宫妃身上,他真当她是那豹房欢场中的玩物了!
正德帝突然而来,宽恕了雪妃的错处,宽慰一番未坐一刻便离开了。
消息传出去,人都道这是小皇帝终于受不住帝师的压力,示弱了。
待人走得远了,听不到步辇声了,膝盖也跪得发僵了,卿雪才被暗香扶起。
胆怯慌张皆不见,杏眸中盛满骄戾。
正德帝喜怒无常,若今日他不顾她托病,仍要招幸她,后果……
想到此,她搭在暗香手上的玉指都狠狠掐起。
听说雪妃娘娘心爱的小物件不见了,娘娘一怒,冬宁宫的太监们,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排。
消息传遍大明宫,众人皆知雪妃娘娘不仅脑子不灵光,心性也恶毒。
昏君配佞妃,我朝之难矣。
————
那日离开冬宁宫后,路上发生了一段对话:
小安子:“陛下,奴才有句话,虽然不中听,但是……”
“不中听就闭嘴吧,当心朕砍了你。”
“……”
“你吃了假药?”
“陛下不让奴才说话,奴才憋得难受……”眼泪汪汪的,别提多憋屈了。
唐珩嘴角抽搐,“说!”
“是!奴才以为,娘娘正值青春年少,正是追求花前月下的年纪。陛下成日板着脸又加上威胁恐吓的,时日一长,恐怕娘娘心里怵着陛下,更不可能喜欢……奴才该死!陛下息怒!”
唐珩本就身形高大,此时微仰了脸,神情无比高傲,语气很是肯定:“朕只说一次,朕不在乎她的心意。”
“是是是,反正人都是陛下的了。”小安子赔着笑脸,点头如捣蒜。
如此敷衍的态度,帝王尊严岂能容忍!唐珩顿时敛起眉,几乎是他一抬脚,小安子就活泥鳅似的扭开了。
至于小安子最后有没有挨踹,唐珩又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这就不知道了。
……
唐珩登基以来,虽在豹房之中养了各色美人,后宫之中却只有刚封的雪妃这一位娘娘。
而且小皇帝荒淫的名声在外,但那些美人却没一个传出好消息,长年累月反而引起怀疑:难道是障眼法?
为了消除疑虑,帝师一派拿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极力劝说陛下选秀。
是以,开春即要大选秀女充盈后宫。
先帝痴情,后宫中只有一位帝后,先帝后早逝,故而这操持选秀一事,自然落到雪妃身上。
帝师夫人于三日后进宫,名为母女小聚,实则是为敲打。
正德帝再昏庸,也是正统的皇室血脉,自然有顽固的保皇党跟随。
保皇党以左相爷为首,与顾将军、帝师形成三足分立,互相牵制,才让东黎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势必会被选秀打破。
沈卿雪愚笨,帝师恐她坏事儿,因此令帝师夫人进宫提醒一二。
————
帝师府。
三小姐卿芳闻讯而来,殷切恳求:“母亲~您就带女儿一起进宫吧!”
“你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帝师夫人睨她:“选秀之事,你父亲已安排妥了,你只管等着就是。”
卿芳欲言又止,面有急色。
夫人见了便说:“我也提醒你,莫要跟你父亲作对。”
卿芳忧急不已,一声抱怨脱口而出:“父亲为何不帮陛下?”
“住嘴!朝堂之事岂是妇人可以置喙的。”
卿芳自知失言,低头噤声。
帝师夫人歇了一口气,“今上,幼年看着也是天资聪颖,以为将来是怎样的英明果敢。不曾想……”
帝师夫人一盏茶在手上晃了又晃,最后还是放下了。
“不曾想,这年岁渐渐增长,却越发荒唐了。真真是好好的苗子生生长歪了。”
眼看着,就要歪出龙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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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豹房。
正德帝喜玩乐,于宫中造了座楼,金粉为漆,翘角飞檐上悬挂红灯笼。
远远望着,就像那市井中的花楼伎坊。
楼层之间常常能看到衣衫暴露的艳丽女子走动,时常有莺歌燕语自楼里传出,难以想象楼内是怎样一番纵情声色。
楼中高阶之上,正德帝一人斜倚软榻,一手抵着下颌,嘴里叼着颗樱桃,懒懒地看着台下,视线却模糊着,醉生梦死不问天下事。
台下水浴帘间,从门到台下,一路都是翩翩而动的歌伎舞伎,像乱入花丛的狂蜂浪蝶。
总有那么几只色令智昏的罔顾警告,嗡嗡嗡地扭着腰移到台上那人身边。
柔情媚笑中得到了一个风情的笑,就以为入了那人的眼,动作更加放肆,恨不能绕上人怀里。
“啊——”
惨叫声陡然激起,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全都停下了动作神情惶恐地俯地而跪,没人敢抬头去看那女人的下场。
小安子一路进来,视线扫过那池里,随手一挥,来了人将断了胳膊的女人捞出来抬了出去,那女人垂着脑袋寂静无声,早已昏死过去。
早就警告过她们,在这豹房里只管安分地跳她们的舞,那位是个冷情的,不爱让人沾身。
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
“陛下?”小安子凑到正德帝身边,嘀嘀咕咕说着正事。
皇帝眼中笑意渐收,凝成一簇幽冷,随意吐了嘴边的樱桃,哼笑着朝外走去,走动之间衣摆轻摇,轻浮放荡极了。
任谁见了都只会觉得这只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绝不会有人想到,他残忍伤人时,也笑得深情。
……
冬宁宫内。
帝师夫人福身一拜,沈卿雪赶紧扶起她,“现下无外人,母亲不必多礼。”
帝师夫人向侧后递去一眼,卿芳倔着脾气不愿行礼。
沈卿雪在府中是被欺负到大的,向来不受重视,存在感几乎没有。
卿芳哪里愿意向她低头,更何况这下贱胚子还抢了珩哥哥!
“三姐姐累了吧,赐座。”言罢,卿雪回了主位,不再多言。
一入宫门,生死早已在棋局上,半点不由她,她也懒得拿热脸贴冷屁股了,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一番客套过后,屏退左右,帝师夫人才言明此行目的。
一席话的言下之意大抵就是:陛下会要她进宫,虽然是想破坏帝师和顾将的联姻,并不因喜爱她。
但眼下后宫之中只有她一个妃子,这总是个机会,切不可放过。
帝师夫人:“娘娘尽力就好,待芳儿入宫后,娘娘只需帮衬一二就是。”嘴里称呼‘娘娘’,说的却是命令的话。
进宫半天,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珩哥哥,心愿落空,卿芳纵使不情不愿,也只能跟着母亲出宫。
……
冬宁宫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近日来连着下了雪,一层未消又覆一层,整个宫城檐上堆叠了雪白的盖子,盖上了看不见的脏污。不仅如此还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卿雪喜欢雪天,说她自欺欺人也罢,那雪下得越厚,她越觉得世间一片干净,好像没有尔虞我诈步步算计。所以沈家唯一给她的值得喜欢的,就是她的名字了。
殿外院中,太监宫女们忙着清扫雪地。卿雪倚在门边,双手收进暖袖拢在腹间。
一想到帝师夫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就愁。
媚上,祸乱朝纲。
“男人们的政权斗争,为什么要来为难我一个女子。”
“真是一群混蛋。”
真是不能背地里说人坏话,卿雪才骂了一声‘混蛋’,这宫城里的混蛋头子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