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公子同在席间，隔着酣声笑语遥望数丈外的卿雪，一时恍惚。
经刚才之事，卿雪正襟危坐努力把自己当个摆设，小心留意着身旁之人的情绪。
忽然惊觉有道视线定在自己身上，热烈非常不容她忽视。
抬眸寻过去，就与顾二公子看个正着。
她心里一咯噔直觉要坏事，未给任何回应，只当没看见匆匆低首，揽袖遮面轻抿果酒。
正德帝正与臣下举杯欢饮，一放下酒盏，也瞧见了顾二那失魂落魄的表情。
帝王朝身侧淡淡瞟去一眼，就见卿雪静静端坐身板挺直，同样的失魂落魄。
“爱妃不高兴吗？”
突然被点名，只见席上众人都望着自己，卿雪舌尖一麻，“回陛下，将军驻守边疆，保我朝安定，此为大喜！臣妾一时欣喜非常，失了稳当，陛下莫要取笑了~”
她一席话落，座上帝王和顾将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似很欢畅。
将军摇头晃脑似在得意。
左相依然是吹胡子瞪眼，不知道整天在操心个啥。
卿雪不敢觑正德帝神情，只听那笑声以为过关，暗松了口气，挤出一个娇羞的笑脸蒙混过去。
女子扮娇弱，几分娇嗔几分佯怒，不正能取悦男人嘛。
这样想着突然唇上一凉，她骇得朝后一仰，额间描金钿花都颤了颤。
瞪着眼前酒盏，听到他的慵懒调笑，“爱妃如此高兴，自当多饮几杯。”
正德帝言语戏弄，眼中含着醺醺然的朦胧，明明是一团和气，甚至是温柔缠绵的。
可卿雪就是知道：陛下又恼她了。
未置一词，她接过酒盏，揽袖饮尽。大抵是三杯两盏下肚，给她壮了胆，未等他开口，她便请退：
“陛下，臣妾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正德帝猛地倾身，穿破了她的尾音，与她抵眉相对。在外人眼中是醉酒不支，倒向了雪妃。
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伤心了？”
清冽的酒气扑面而来，卿雪原本的三分醉意，此时又增了几分。
又加上极近之下看清了他眼底一浅胭红，流离影绰的光从他肩上透过来，他一张清俊雅正的脸竟泛起冷艳之色，媚极妖极，教她错愕失魂，除了他的俊颜，再思不及其它了。
帝王却似随口一提，并不多言，退开距离后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音扬声道：
“爱妃身子娇弱，经不起折腾，就先行下去休息吧。”
话里话外，暧昧得很。
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帝师看着卿雪的眼神多了探究，后宫传闻他听了大概，他这个忽略已久的幺女，近来似乎……
顾二公子却收回了痴望的眼睛，盯着手中杯，只觉得这精雕细琢的酒盏都是苦的。
沈卿雪无心思管众人脸色，她烧着脸退了席，那短短的路让她走得仿佛是荆棘刺丛，那些意味杂乱的视线就是刺，偏偏她半点儿怯不能露。
他们以为，她是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子，却不知这面团子之所以面，是因为时局所迫。
今时不同往日，她想做的，会一步步做到。
出了御园，走得远了，直到那鼓乐之声听不真切了，卿雪终于歇住脚，散漫地走着。
宫城里，树上枝头、沿边路口都装点着彩灯，上面覆着薄雪，月色雪色灯火交映生辉，迷离得恍若仙境。
她饮了不少酒，此时风一吹过，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手脚飘乎，轻盈似挥袖便能乘风踏月而去，心中说不出的松快。
索性驻足于树下，凝望前面的池水。池中飘着彩灯，泛着粼粼银光，分不清是月华还是雪色。
真美。
不过，她还是离水远些吧。
心念一起人还未动，突觉有人靠近，那人制止了宫娥出声，唤道：“五姑娘。”
卿雪闻声便觉熟悉，侧首探目过去，清风朗月，竟是顾二公子。
他竟然唤她闺中称呼，失了礼数不说，传出去就是杀身之祸！
她神情一肃退后一步，就见顾二朝她行了一礼。
卿雪受了他这一拜，她不胜酒力，脑中如浆糊般迟钝，直觉不能多言，于礼不合，且若传扬出去，对他二人皆不利，不能纠缠应尽快脱身。
“本宫乏了，先行一步。”
稍一示意，卿雪就要走，顾醒之竟紧跟两步似要拦她！
卿雪一惊一虚之下脚下一空！宫女内侍轻呼出声却也来不及护她，眼见着就要歪到湖中了……
顾醒之会武，一个提步伸臂揽她入怀旋了半身稳稳落回岸上，实是有惊无险。
“你没事吧？”
卿雪腕上使力推开他，杏眸微敛，沉声打断他的话：“公子逾矩了。”
同时朝身旁一众瞄去，他们竟敢放任外臣靠近宫妃！顾将军真是越发不知收敛，这些奴才太不将皇家放在眼里。
“你别慌、醒之此来……”
有多少话都在触及她眼中的防备疏离后打住，再也说不出。
年少求学，他常听同窗说，帝师家的幺女娇怯可人，他从来只一笑而过，自觉并未上心。
直到听闻她将是他的妻。
他刚从惊讶中回过神，喜悦才稍稍冒出头，一旨圣谕，她成了宫妃！
命运何故如此作弄他。
她这样一个弱质女流，要如何在这风云诡谲的宫闱生存？
那个暴虐贪逸自身难保的昏君，如何护她？
收在身前的手握成拳，面色平静下早已满腹懊恼自责。
男人间的权谋相争，何必连累她一个弱女子。
顾二挣扎着还是说了最后一句话：“此一去，再见之时恐怕时局变动，万望珍重！”
他是来同她道别，顾二公子确实仁厚，但他未免也太狂妄，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暗示她：
顾将要反！
顾将此去，如同放虎归山。
陛下，难道不知？
卿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有计较。
他们却不知，宇上高檐正立着一只黑鹰，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里。
顾二逾矩而来，唐突一番又突然离去，似是终于记起来私会宫妃，会给卿雪带来灾祸。
卿雪酒也醒了大半，只觉灵台格外清明，甚至兴奋起来，一腔的热血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