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炀是在这天下午三点左右打的电话。
正如周程所说,一通电话的确是很简单,只要按下一个数字,把想要知道的东西对着电话报上,短短几分钟便能搞定,可是在打电话之前他却迟疑了整整四个钟头。
征信社发来邮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
打开邮件的那一刻,成炀整个人都瞬间石化。
邮件上那张泛黄的诊断单,上面的那一字一句像一层又一层的波澜掀起悠远的记忆,那些被深深封印在最底层的记忆蜂拥而来,满满地充斥在眼前。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剐着他的心脏,很痛,但是他还是得看下去,似乎只有借由这些黑体字才能让他有勇气。他必须知道真相,明明痛得舌尖都在打颤,成炀还是这般告诉自己。
拿着那张化验单和诊断单,上车的那一刻,成炀整个手都在颤抖。
车子启动的时候,他差点手一滑就撞到路旁的街灯,昏黄的街灯照在车窗上,明晃晃的一片,成炀恍惚间抬起头,猛踩油门,时速一再攀升,风生硬地打在他脸上,他涣散的瞳孔才慢慢积聚。
那一刻,他想,要是就这么死了,她会不会有一点难过,但是他还是不信她会为他难过,也许哪怕一滴眼泪也可能没有,所以他不敢死,不敢就这么放过她。
飙车到医院,他才惊觉自己的腿竟然僵硬得保持着一个姿势,如今站起来,腿麻得厉害。他艰难地将腿从车子里移出来,立在车旁站了几分钟才有了知觉。
从走道到病房,成炀走了比平时多一半的时间。
成炀手里捏着打印出来的化验单和诊断单,有好几次他想折回去,可是最后他还是来到了病房前,他紧紧攥住单子,机械式地向前挪到了几步。
但是成炀不敢敲门,静谧的走廊上,鸦雀无声,只有他一路而来的粗重呼吸声。
陡然间止住,目光顺着白色的粉刷过的墙壁望去,病房门外的走廊的一处长椅上,坐着周程。
周程双手交叉放在一侧,神色恍惚,听到脚步声,后知后觉地抬头望过来,目光落在那一身风尘仆仆的成炀,眉宇间的紧张和愁绪显而易见。
成炀默不作声,用余光扫了扫周程,眼神焦急地望着那扇棕色的厚重的大门。也许成炀也如他之前一般,他驾着车在市区绕了一圈,还是经不住绕了回来,看到医院时,他还诧异了一下,踟蹰了很久,还是走了上来。
医院的护士比他想象中要热情得多,以为他是过来探病人的,还极其热心地为他指路,看他一脸神色恍惚的样子,竟然还自告奋勇地为他引路。
长长的走廊很幽静,一路而来只有他们重重轻轻的呼吸声,最后到门前的时,他竟然不敢敲门,是真的不敢,因为周程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
想到这,周程不觉两人境地是如此相似,心情转好,拍了拍身旁的长椅,示意成炀过来。
成炀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装作并没有看到。
周程并不在意成炀这样的忽视,拍了怕脸,反而心情大好走过来地招呼道:“她睡着了,成总,要不过来坐会,老站在门口也不好。”
成炀显然没有想接受周程意见的想法,身子没有移到半步,整个人霸着房门,一动不动。
“成总,这样站着也不是办法,等会要是让巡房的医生看到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周程就是有办法在这样的严肃的环境下调笑。他如今这样笑话成炀,不就和一巴掌摔在自己脸上效果一样吗?
周程无奈笑笑。
成炀动了动睫毛,黝黑晶亮的眼睛猛地射过去,正色道:“周总,我有说我要在这里一直站着吗?”
成炀目无表情,轻轻一推房门,门就开了,成炀捏着单子的手又紧了紧,他深呼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周程还站在门口,整个人陷入深思中,白色的墙壁一闪而过,然后又是棕色的厚重房门,成炀竟然把门给关了,真是一个小气的人。
留夏躺在蓝白色的病床上,薄薄的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只露出衣领处小小的一段蓝白色。她晶莹剔透的肤质,凝霜般透亮,嫣红的小嘴微微闭着,黑亮的眼睛被厚厚的眼皮遮着,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打着圈。
睡梦中,似乎留夏也不踏实,眉头紧紧锁着,露出的一段手臂,手背上面插着一根冰冷的血管,手指攥着被角,一寸寸收紧在手里。
手背上爬满了青筋,上面分散布落着红红的点点,有些已经干涸成小小的血块。他记得若若最怕打针,十几岁的人,打点滴,没*三四下就绝对掉不进去。那时他一边心里暗暗心疼,一边装出恶狠狠的样子恐吓她不要乱动。
往事纷至沓来,成炀闭闭眼,心疼地抬起手落在她的手背,轻轻地扶着管子旁边的血管。她的手冰冰冷冷的,他差点忍不住狠狠将她小小的手捏进手心里。
许是触手的温凉,惊扰到睡梦中的人儿。成炀感受到手下的微颤,反手轻轻握住,抬眼,他望到留夏长长的睫毛密密隐着,鼓鼓的眼皮一下接一下地蓊动。
一时间,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忍不住探过身,手指落在她的眼睫,从眼端一直滑到眼尾。指间一顿,温热的触感如烙铁般在他指间跳动,他收回手指,床上的人儿猛地睁开眼睛。
密密的睫毛在眼翦投下深深的阴影,留夏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眼前重重叠叠的人影,可是她越是用力,眼前反而越是模糊,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一般。她虚起眼睛,可是效果还是如此,一时间心烦意乱,她摇摇头,迅速眨眨眼睛。几下之后,眼前的幻影才重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像,那人嘴角镀起一层薄薄的温暖。
一时间,她眼前恍惚成影,成炀低着头,眼睛直直盯着留夏,将她眼里的迷茫一丝一丝收紧眼里。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澈如水,留夏终于还是看清看了眼前那抹淡色的幻影,成炀,是成炀。
留夏下意识在被子里捏捏自己的手臂内侧的嫩肉,很痛,她皱皱眉,竟然不是自己的幻影更不是梦境。
真的是成炀。
可是她宁愿这是一个幻境,这样她便可以纵容着自己向他撒娇。
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后,留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避开成炀。由于用力太猛,没有把握好力道,她毫无意外地撞向床头。
医院的床铺,床头是一堵结结实实的白墙,撞上去无疑是一击重击。在冲向床头的那一刻,留夏咬紧牙关,等待着撞击后的痛楚,可是她最后没能撞上白墙。
成炀已经早她一步,将她紧紧攥住,细白的手臂被他捏在手间,留夏看过去,成炀的眼睛紧紧跟着她,澄清的眼底流泻着满满的担忧。
留夏一愣,不可思议地看清他眼底的忧郁,到底是为她还是为了……她还是迟疑了一会。下一秒,她狠狠地甩掉成炀的手。
成炀讪讪收起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被成炀这样看着,留夏突然有些头晕,头开始痛起来,她咬着牙齿,脸色比白。
成炀坐上床,抬手为她擦额上细细的冷汗。咫尺之间,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样浓密地扑在她脸上。
留夏想自己真是疯了,宁留夏,你该醒醒,看看眼前这个人,他叫成炀,成炀。
“头还痛嘛?”成炀的声音密密柔柔,一如春风般和煦。
留夏瞪着眼看成炀,他依然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
留夏嫌恶地偏过头,忍不住嘲笑:“怎么是来看我有没有死吗?现在看到了,我还活着,是不是很可惜啊?”
下一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后头,语气稍稍平静下来,她突然笑起来,但是一笑,牵动神经,头越发痛了。没法留夏只能轻轻地扯着一过弧度,再假她也要笑,“我也觉得挺可惜的,不过没办法,老天好像还不想收我,真是让人失望。”
成炀不语,静静等着她发泄,留夏不再说话,看着成炀,眼里有些不可思议。
成炀看到留夏的神色渐渐缓下来,拉拉她的手臂,手轻拍她的后背,重复着同样的话:“若若,别动,伤口会被扯痛的……”
他的目光落下来,落进留夏的眼里,那样的温柔,如水般磨进她的眼里。
那样熟悉,那是她一直眷恋的目光。
可是她不敢相信他会回来,这一次,他又打算这么骗她。
她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他再次流出这样的温柔的目光。
留夏开始迷茫,不其然看见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单子。她伸手不经意间轻轻翻开单子,白纸黑字,那样的明显。
化验单……
“若若,对不起……我错了……”手指猛地一颤,有冰冷的东西滴在她脸上,恍惚间她抬眼,冷凝的眼底,是晶莹的星点。
她竟然看见了成炀的眼泪。
一定是幻觉,留夏提醒自己,他怎么会为自己哭呢?
可是他是真的哭了,他说:“那个孩子……我都知道了……为什么?若若,为什么你要藏那么久,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知道的话……”
记忆如洪水猛兽扑面而来,她不该记起来的,可是她还是记起来了。
下一刻,留夏猛地推开成炀,原来自己的力气并不比成炀小。
身子向后倒去,几秒之后,待站稳,留夏抬起眼,看清成炀眼里的怜惜。那一刻,她不知道心里就翻腾得那么厉害,她如困兽嘶鸣般冲过去,夺过成炀手里的单子。
她不要看到那些东西,她不要……
留夏疯了一般,撕碎那些单子,她撕得很厉害,身子前扑后到。成炀缄默看着她,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扶着她。
留夏丝毫不领情,避开成炀,将单子撕得粉碎丢到他脸上。
成炀不语,目光动拗,始终看着床上撕得粉碎的纸屑,似乎想从里面找到只言片语。
但是白色中的黑色那样的渺小,几乎难以辨别。
来的时候,他就想无论若若怎么闹,他都不会再丢下她。
那么长久以来,她守着那个秘密,在年复一年中忍受着他的残忍,该是怎么的痛苦?如果那一刻他肯在静下来想一想,想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不会酿成今天的局面?
他想过,来之前一遍一遍的问自己,真的可以放下吗?放下那些责任。他想是可以的,只要她点头,告诉他当年的一切,他可以什么都放下,什么忠?什么义 ?什么孝?他通通不要,他要将它们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他宁愿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只要能回到过去,他连救赎都不要,就算下地狱也无妨。
可以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还是要回去,回到过去,也许是等待了这一天太过久远的日子。
人生如果能一如初见,那该有多好,至少他们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良久,他弯下腰,将床上撕得粉碎的单子拾起来,放在手心里。
来不及细想,留夏已经冲过去,将他手里的碎末拍掉。
她拍掉,他便拾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厌烦。
留夏失笑,坐在角落里成炀一遍一遍的拾起碎末,他眼里隐忍的怒意,被澄清的眼眸所荡尽。
这算什么?留夏反问自己,可是毫无头绪。
“为什么?”
留夏抬起头,看见成炀成握紧碎末,像是世界最宝贝的东西一般,连一丝都愿意放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