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峰地势险峻,景色雄奇,田砚漫无目的,边走边赏,倒也不觉烦闷,如此走马观花,数个时辰匆匆而逝,天色渐渐转暗,这一天便自过去。此时大雨早停,夕阳斜挂,他施施然回转洞府,途中经过乱石堆中,见那傻汉兀自仰躺望天,身前干粮清水未曾取用分毫,仿似这整日里便如此发痴而过。他微微摇头,知道大汉无法交流,也不再走近说话,见晨间召出的光罩已然消散,傍晚风大,吹得傻汉身上破衣烂衫张牙舞爪,上下飘扬,便又召了一个光罩裹住,以御风寒。
回了洞府,他寻得那“童子”,打听傻汉来历,那古稀的童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其在此已久,时日早不可考,成日价便是一副痴呆之状,有些无聊弟子路过此地,若是赶上心头不顺,少不得要欺侮发泄一番,着实可怜。田砚闻言也是无奈,叹息一番。只得作罢。
田砚哪里晓得,就在他回返不久,那傻汉却是脸色陡变,双目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哪还有半分痴呆模样,只见其轻轻一跨,便如虚化一般,穿过了护身光罩,随即冲天而起,转瞬功夫就已消失不见,速度快得惊人,那四条铁链铮铮然被拉出老长,仿佛四条黑龙盘绕四周,随之一同隐没。这番动作,仿似触动了穿云峰的根基,高耸雄阔的峰体竟随着铁链的拉扯震得一震,就连峰间凌烈的寒风也是跟着一顿。门中一众修为高深的弟子自有所感,大惊之下,数十道剑光倏忽而出,绕着山峰盘旋飞行,一通检索之下,却是全无所得。眼见再无异状,只道是老祖宗与力尊者激斗之下,神通余波所及,竟影响到道场大阵运转,惊叹之余,也就放下了心思,回转不提。
田砚第一境引气的修为,道行浅薄至极,自然一无所觉,早早歇下,又是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间,田砚照例要到大殿处瞧瞧战况,路过乱石堆中,那大汉却已回返,被铁链好端端缚着,拿着几块石头,又在摆弄。田砚见昨晚布下的光罩又是消散,直叹自家法力微末,实在见不得人。只能多加几分勤快,再召出一个了事。
行到大殿之中,却见博东升与田铿已是端坐在内,剑王身后立着松、竹、梅三子和博忘雪,力尊者身侧自是宝贝儿子田成。他连忙上前拜见了诸位长辈,便老老实实站在田铿另侧,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却听田铿说道:“博老,此次一战,田某获益匪浅,在此谢过了。”
博东升却道:“不谢也罢,瞧你这架势,想必过不了三年五载,又要来我门中叫阵,老头子我颐养天年,好生逍遥,偏被你搅得不得安生。”言语间甚是得意。
田铿正声道:“那是自然,但有所悟,说不得要来叨扰。”
田砚脑子里顿时咯噔一下,从来未曾败过的力尊者,终是在这剑修大派失手了么?他只觉心里空落落的难受,鼻间眼角俱是一片酸意。
博东升嘻嘻笑道:“你这狗皮膏药,粘上便甩不脱,早知这般,还不如认输了事,倒省得不少麻烦。”
田铿毫不动气,只道:“万剑门底蕴深厚,非别家可比,昨晚后来的那位兄台,神通惊人,剑意超卓,田某好生佩服,可否请来一叙?”
田砚听得这话,心中顿时由悲转喜,想不到这剑王前辈高人,一代大能,竟真就抹了面皮,叫帮手上阵,如此便是赢了,又岂能作数?
博东升摇头道:“那家伙非我门人弟子,若真论资排辈,老头子还矮了他好大一截,如何使唤得动?”
万剑门诸人俱是一愣,哪曾想到,门中竟真有前代耆老存在,且是手段惊天之辈,连力尊者也吃瘪而回。
田铿坚持道:“既如此,田某亲自登门拜访就是,还望博老引荐一二。”
博东升收了嬉笑之色,说道:“那家伙脾气古怪得紧,连我都不理,岂会理你?昨晚直打了几个时辰,你可曾见他对我吐过半个字?”言罢叹了口气,又道:“若不是我这掌门身份,便是你在他面前把老头子剁成十七八截喂了狗,他恐怕都懒得看一眼,你还是熄了这份心思罢。”
田铿见博东升难得的端正神色,不似作伪,只得作罢,说道:“改日田某再来领教高明,自会相见,倒也不急于一时。”
博东升哼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倒是轻松,我扯他帮一次忙,不知要受多少白眼,这心头好大的委屈,也不见谁来安慰半句。”
田铿哪里还不领会,说道:“请博老放心,田某既是寻访高人,自不会空手而来。”
听得此言,博东升立时眉花眼笑,说道:“若是如此,我便多挨些冷脸也无妨。不过你可要记得,东西须得带足,不然我哪好意思替你张口。”
田砚点头道:“些许外物,田某从不放在心上,到时自会让博老满意就是。”
博东升嘿嘿一笑,说道:“还是小田你过得洒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我操劳大半辈子,全为了门里几千张嘴巴吃饱喝足,老来也不得安生。”
听到此处,身后的刘空竹已是忍耐不住,排众而出,正要说话,却被博东升斥道:“我与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若是不想听,自去外头等候,莫要在此扰人雅兴。”
刘空竹却是不退,一张黑面皮涨得紫红,争辩道:“师父,我万剑门家大业大,所产多有,倒也不必低声下气,求人施舍。您老人家如此说法,却是愧煞我等。”
博东升将扶手一拍,怒道:“家大业大,所产多有,你可知这些都是如何攒下的?你两片嘴皮子一碰,说得好生轻巧,敢情这门里是你在做主么?”
刘空竹还欲再辩,博东升却将手一挥,说道:“你自去洞府中面壁自省,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向我认错。”
刘空竹闷哼一声,草草施了一礼,昂头便走。博东升瞧得心中有气,骂道:“成日里心比天高,几多傲气,却不好生看看,自家只得几斤几两。”言罢又对身后另两名弟子说道:“你们切莫像他一般,总爱计较些虚名得失,身份高低,心胸忒也狭窄。”
陈若松一向视师父的吩咐如金科玉律,当即便响亮应下,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张婉梅则有心想在师父面前说和一番,却圄于外人在场,不便多言,只得轻轻叹息一声,应承下来。
这一番扰攘下来,哪还有闲坐的兴致。田铿与博东升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便即住口。前者此战既有所得,只盼早些回转府中,闭关细细参详,以期进取,当下便开口告辞。后者那小气巴家的性格,也不愿三人留在门中,平白多耗些花费,当下一拍即合,欢天喜地送将出去。
这边厢一拍即合,你情我愿,那边厢田成却是一百一千个不想走,他才将将与那雪儿师妹建起些许情谊,正待大展身手,勇猛精进,不料宏伟大计就此夭折,心中几多苦闷,却还要强打精神,抓紧光阴,多与博忘雪说上一言半句。
一行人走过青石广场,便要分手,田砚回头仰望穿云峰,见其上云山雾罩,魏巍若仙,反差之下,那傻汉的模样陡然就清晰起来,好生凄苦,他心里一热,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说道:“老爷,小的忘事,却还有些要紧东西落在洞府之中,可否缓得片刻,容小的取来?”
不待田铿示下,田成便即满口答应,打发他回转,只盼多耗些时候,最好就此失踪,那才是正正的合意。
眼见田砚急匆匆去了,干等无聊,博东升眼珠子一转,已是计上心来,说道:“小田呐,俗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总在阵上亡,你这般四处寻人比试,就不怕哪天一个闪失,留下家中孤儿寡母,好生凄凉。”
田铿未及答话,田成却是蹦了起来,连呸数声,嚷道:“博老前辈,你这言语当真晦气,我爹爹的神通手段,又有谁能抗手?”
博东升笑道:“少年郎,当心风大闪了舌头,你老爹在我万剑门吃了瘪,难道是假的不成?”
田成哪里肯让,驳道:“你们以二敌一,就算勉强占得上风,脸上又哪有光彩可言?若论单打独斗,我爹爹又怕过谁来?”他已摸熟了此老性情,晓得只要不涉财物之事,其余一切好谈,是以说起话来也不甚客气。
博东升不以为杵,只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人心鬼蜮,阴谋多有,你怎的就如此笃定,你老爹不会遭人暗算陷害?”
田铿也道:“博老此言不差,这世上尽多无耻之辈,防不胜防。更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真有一日我折在哪位高人手中,也算不得稀奇。”
见自家老爹亦是这般言语,田成自然懒得再辨,吐吐舌头,哼了一声,接着与博忘雪套近乎去了。
博东升又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你家中一切,自有我万剑门替你照料。”
田铿淡然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际遇缘法,我在与不在,又有何相干?”
博东升哂道:“倒是个冷血无情的,老头子若有你这份狠心,现下便是单独放对,也不见得弱了你去。”
田铿说道:“我辈既为修者,自当以修行为主,其余那许多人事,徒乱心思而已,岂能当真?在此一项上,博老倒是有些看不开了。”
博东升冷笑道:“可你莫要忘了,修者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亲疏远近,你若短了这些,修出来的又是什么?”
田铿沉默片刻,对着博东升抱拳一礼,说道:“田某若去,家中一切便拜托博老了,不知博老想拿些什么做酬劳?”
博东升顿时红光满面,嘿嘿笑道:“好说好说,老头子也是本着扶危救困的心思,半买半送而已。”言罢咽了一口唾沫,讪讪道:“早就听人说起,力尊者那座八骏云撵气派非常,卖相极佳,老头子好歹也是一派执掌,若是……平添这么一副神异座驾,出得门去,也能多长几分脸面。”
田铿想也不想,说道:“如此一言为定,田某身死之日,就是博老兑现承诺之时。”手上一挥,便有一团雪白云气缓缓飞出,悬在博东升面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