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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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按照当今日本武士之家的家格，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幕府将军足利氏；第二位是幕府世袭管领细川氏；第三位便要数昔日的骏河大名、而今的天下人今川义元。今川义元不同意朝廷授予三好长庆从四品左近卫权中将的官职，是因为他是京都文化的狂热崇拜者，也是一心复古、维持武家统治的顽固派，当然不允许三好长庆这样的昔日细川氏家臣窃据高位。
不过，除了家主细川信元之外，三好长庆算是京都近畿最有实力的战国大名，他向朝廷敬献贡品，不外乎是还存有和今川义元一较长短之心，希望官职不要和已经被朝廷授予正二品内大臣的今川义元相差太远。这层用意当然瞒不过今川义元，索性连从四品的官位也不给他，让他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
汪直透露的京都轶事让岛津贵久大感兴趣，追问道：“那么，三好长庆能咽的下这口气？”
“这个嘛，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汪直朝着正中食桌之后的岛津贵久倾过身子，压低声音说道：“在下临行之前，三好大人通过我家主公的家臣松本长秀奉行找过在下，想让在下帮他从大明或西洋那边购买两百支火枪。”
岛津贵久闻言大惊：“两百支火枪？你答应了？”
汪直苦笑道：“松本长秀大人一直掌管政所，拿捏着御用商人的命脉。堺港那些财雄势大的豪商大贾都不敢得罪他，更不用说在下这个小小的异国行商。三好大人请动他这尊大神出面，在下敢不答应吗？”
岛津贵久慨叹道：“五峰先生果然是天下第一精明的商人啊！”
原来，火枪是汪直从西洋那边传到日本种子岛的，还带了西洋工匠到种子岛传授制造火枪的技术。其后，他却通过室町幕府管领细川信元，向足利义辉将军进贡两万贯钱财重修银阁，说服义辉将军下令禁止各地生产及售卖火枪。但他自己却通过商号遍布日本各地的堺港商人，暗中向各战国大名兜售火枪。这已经成为世人皆知之事。有一些战国大名，比如汪直刚刚提到的三好长庆，为了保密，也为了省去被堺港商人从中赚取的差价，就直接找他购买。不过，他们可都不知道，这是出于明国皇帝朱厚熜“锄强扶弱、以倭治倭”的战略部署，只当是汪直惟利是图，赚钱手段高明而已。
汪直谦逊地低下头去：“大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岛津贵久突然说道：“只要你能给我弄来五百支火枪，萨摩境内，除了鹿儿岛城，你看中什么地方，我都给你！”
有道是“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生逢战国乱世，拥有这样的实力，岛津贵久当然不甘心蜗居九州。可是，一来地处偏僻一隅，上洛道途十分遥远；二来占据丰前、丰后两国的大友氏与岛津氏有世仇，当代国主大友义类也是有名的武将，时常刀兵相见，攻杀不休，使岛津贵久始终有后顾之忧，迟迟不敢将率军上洛、问鼎天下的雄心壮志付诸实施。而今汪直上门，说到三好长庆之事，突然提醒了岛津贵久：若是能通过眼前这位神通广大的大明海商购得几百支火枪，大友氏又何足道哉！
此外，三好长庆暗中求购火枪，无疑是要和今川义元争夺天下。今川义元原本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上洛途中又灭掉了织田氏，占据了尾张；迫降了伊势、伊贺的北畠氏，近江的浅井氏和山城的松永氏，等若控制了八国，领地总计接近两百万石，背后又有甲斐的武田氏做后盾，实力可谓无比雄厚；加之又已经得到了朝廷和幕府公武二重政权的承认，成为了天下人，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宣布三好长庆为逆贼，号召天下大名共同出兵讨伐三好氏。但是，三好长庆也绝非泛泛之辈，一来领有近畿纪伊、阿波、和泉、淡路四国，占据地利；二来他是坐拥洛中五国的幕府管领细川信元的家臣，势必会得到细川信元乃至义辉将军的暗中支持，只需讨得义辉将军一封书信，就能说服近畿诸国大名站在自己这一边；三来他的府邸就建在堺港，不用说也会得到财力雄厚的堺港商人的暗中支持。两人之间想必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胜负，一旦战端开启，势必斗得两败俱伤，还会波及近畿诸国。到时候，自己的大军开进伊势湾，正好坐收渔翁之利——三好长庆不过是细川氏的家臣出身，尚且有问鼎天下之志；岛津氏自赖朝公（注：源赖朝的尊称）起便独霸九州，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从三品参议之位，去向京都那帮公卿屈膝？等到自己收拾了残局，成为天下人之后，何愁朝廷不授予更为显赫的官位？
岛津贵久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明，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坐着的这位大明海商身负绝密使命，他想做今川义元和三好长庆鹤蚌相争的渔翁，却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准备捕蝉的螳螂，早就被大明王朝这只黄雀盯上了！就凭他暗中纵容倭寇骚扰大明海疆，大明王朝也不会放过他！
有了岛津贵久的慷慨许诺，汪直自然毫不客气地要走了萨摩藩最适宜大船停泊的一处港湾和临近港湾的偌大一片土地。为了换得汪直给他购买更多的火枪，岛津贵久还慷慨地提供了几千名劳力。接下来，在等待台风过去的那一个多月里，汪直船队的几千名船工水手和那几千名劳力拼命地扩建港口，还在港口之外筑起了一道堡垒。毕竟时间过于仓促，不能象日本战国大名那样修筑城池，他们就每隔百丈之遥便修筑一座高约丈许，径长数丈的巨大圆形碉堡，其上布满射孔，正对着大路的方向还开有巨洞，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向外。堡垒之间不但挖有宽逾两丈、深约丈许的壕沟，引来海水，形成一条护城河；还在护城河的内岸密密麻麻地立下巨木，构成一道木墙般的栅栏，将整个港口护卫其中。
起初，汪直船队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岛津氏的怀疑。直至堡垒筑就，大炮架起，岛津氏的不少家臣才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不就是为了贩运几船生丝而修建一个临时驻泊避风的港口吗？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筑城？而且，据侥幸逃脱明军围剿的海盗们说，那些明国人架起的大炮，还有那些船工手持的火枪，分明是明军的武器！那个汪直口口声声说他只是个商人，明国镇抚司千户的官职只不过是他为了货殖方便，花银子捐来的，如何竟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弄到那么多的明军犀利火器？
岛津贵久也渐渐地察觉出了异常，不过，他深知汪直原本是海盗出身，如今还在做着贩卖火枪之类见不得光的买卖，一厢情愿地认为汪直只不过是担心被他黑吃黑而已。但是，他经不起别人的呱噪，便召集家中重臣集体商议此事。
有不少岛津氏的家臣建议出兵占据汪直船队新筑城的港口，他们的理由有三条：其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萨摩藩乃是岛津氏的根基之地，向来不允许外人进出，如今却有这么一股势力盘踞于此，日后恐有尾大不掉之虞，终究会成为岛津氏的心腹大患；其二，那个明国海商五峰船主汪直为求加快港口建设进度，大撒银钱，给工匠民夫以丰厚的报酬，引得萨摩领内不少百姓主动前去效力，久而久之，领民难说会不会都被那个该死的明国海商给诱拐了去，甚至被那个该死的明国海商煽动起来对抗藩主。还有最最重要的第三条理由：明国眼下发兵近十万，大举讨伐南洋诸国，据说是因为南洋诸国勾结红毛鬼杀了明国人。而岛津氏与明国的关系一向不睦，诸多出身九州的武士下海为寇，剽掠明国沿海市镇，已经成为世人皆知之事，明国不可能毫无警觉。日后他们会不会以剿倭为名，发兵讨伐萨摩？那个明国海商五峰船主汪直拥有明国朝廷授予的官职，焉知会不会是明国派来的卧底……
为了在萨摩租借土地一事，汪直不但在岛津贵久身上下了偌大的功夫，还拜访了岛津氏家中不少元老重臣，馈赠大量钱财礼物。正所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些家臣都旗帜鲜明地反对出兵之议。他们认为，既然主公亲口允诺划出土地给五峰先生修筑港口，就不应该自食其言。否则便是背信弃义，恐招天下英雄耻笑。此外，五峰先生不但是幕府将军的御家人，还是京都公卿的座上客，一旦与其撕破脸皮，主公日后率军上洛，只怕难以得到天皇和幕府将军的支持，讨不来天皇的诏书或幕府将军的凭信，出兵之举便难以得到天下之人的认可。哪怕走海路，绕开四国岛，直抵伊势湾，近畿诸国的大名也不会主动让出通道。一旦陷入苦战之中，远征本州岛的萨摩大军只怕有全军覆没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