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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初见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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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御座之上的朱厚熜很想看看这个有明一代为数不多的奸臣严嵩长得什么样子,可他趴俯在御阶之下,竟看不见面目。朱厚熜便说:“严爱卿免礼平身。”

“谢皇上!”严嵩再次叩头之后站了起来。

哦,原来就是这个老头子啊!长得还挺周正的,一点也没有那些戏文中演得那样大腹便便一脸横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贪官污吏奸佞之臣,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吕芳见主子又走神了,只能又轻声咳嗽了一声。

朱厚熜马上意识过来,和颜悦色地对阶下尴尬站着的严嵩说:“严爱卿有何事要奏?”

未得君父许可,臣子不能贸然开口,严嵩正在等着朱厚熜的这句话,立即大声说:“启奏陛下,山东临清知府王山前日奏报,言该地野蚕成茧,并进献野蚕丝二十六斤。此乃上天所降之祥瑞,为吾皇圣德所致,臣请率百官上表朝贺。”

对于臣子所奏之事的回答,吕芳也教过朱厚熜,只需说一声:“着内阁拟票呈上”即可。他原本打定主意就这么说,把事情都推给内阁,自己先留意跟吕芳学习,反正最后一道审批权或者说最后决定权在司礼监的手里,他还是能把住最后一道关。但此刻听了严嵩所奏之事后,他却不想这么说了。

稍微沉思了一下,组织好了语言,朱厚熜说出了他对于大明王朝政务处置的第一次明确指示:“野蚕成茧亦常事,不足贺也!便是山东之地野蚕尽茧,足以被其一方而未能遍及天下,朕之心犹未安也。朕为天下父母,一饮一食,未尝忘之,若天下之生民皆饱暖而无饥寒,此可为朕贺矣。”说完之后,他很不自信地加了一句:“严爱卿以为然否?”

金銮殿上所有的大臣们都发懵了,严嵩更是懵得不能再懵,一时间竟然没有及时回答皇上的垂询,这在他为官几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和所有朝臣一样,严嵩其实对所奏之事也并无准备,但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练成了一颗剔透玲珑心,加之此前凭借着写的一手好青词,得到了朱厚熜的宠信,在两个月前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跻身武英殿,入值文渊阁,成为民间俗称的宰相之一,自然要比一般人更会揣摩圣意。他认为皇上罢朝两年,今日突然又一时兴起要上朝,若是没有人凑趣汇报政务岂不扫兴?但是,要汇报什么倒是要颇费一番思量了,东边水涝西边大旱肯定不能说,北边鞑靼犯境南边倭寇劫掠更不能说,一来不干他礼部什么事,他也懒得管;二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在给兴头上的皇上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无异于自寻死路。恰好前日内阁收到山东临清知府王山的奏疏,向朝廷汇报了这么一件祥瑞之事,这正是皇上最爱听的好消息,他自然要抢先向皇上奏报。

其实皇上或许不知道,朝臣却是心知肚明——王山是严嵩的门生,他奏报的祥瑞不用说肯定是出自严嵩授意,皇上一高兴,说不得就要给王山加官进爵,连带严嵩这个恩师也颜面有光,甚至可能得点彩头,加上二十石禄米什么的。

可是,今天的皇帝是怎么啦?面对这样平日求之不得的祥瑞,竟然一点也不高兴,反倒说出了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国朝几位先帝的《实录》他不知道读过多少遍,好象还只有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面对祥瑞是这样冷静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嘉靖皇帝虽然是永乐皇帝的子孙后代,但根本就没有遗传他那样聪明睿智的基因,可今天偏偏又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阿谀奉承“享誉”史册的大奸臣都是这样不肯迎合自己的想法,朱厚熜更加不自信了,又重复了一遍:“严爱卿以为然否?”

严嵩回过神来,心里大骂自己愚钝:皇上就是朝臣的风向标,此刻风向标已经转了180度,自己要是还停留原地不跟着转,那官也就当到头了!他赶紧跪俯在地上,“皇上圣明天纵”之类的话不住地往外说。当年他就是大才子,历经宦海浮沉,加之为皇上炮制青词的强化训练,如今溜须拍马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一大段话里竟然没有重复使用一个词,写在纸上俨然是一篇四六对仗的华美歌赋,连早对他起了警惕之心的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陶陶然了。

正在陶醉之中,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耳边大喝了一声:“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已久矣!”,朱厚熜打了个寒噤,立刻清醒了,再看看许多朝臣一脸不屑甚至恶心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正在对自己高唱赞歌的严嵩:“严爱卿若无他事,还请平身入班。”

那么大的一个马屁拍过去,却拍到了马胯上,反被皇上以冠冕堂皇的话教训了几句;赶紧说的这么多奉承话来弥补过失,皇上竟然连一句宽慰暖心的话也没有说,严嵩心里一凉:看来圣眷衰了!

经过这么一番君臣奏对,朱厚熜找到了一点九五之尊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便说:“诸卿家若还有他事,可具本上奏,着内阁拟票呈上。”

话音刚落,一直替主子捏了一把汗的吕芳赶紧对着御阶之下垂手站着的满朝文武喊道:“退朝!”

满朝文武再次跪俯在地上:“恭送陛下回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看着金銮殿侧门外的那副八人抬的乘舆和十几个手捧罗伞华盖的黄门内侍,眉头微皱,对身后的吕芳说:“左右不过几步路,为何不走着回去?却要前呼后拥搞出这般排场!”

“回主子的话,主子乃是天子之体,怎能轻动玉趾?”吕芳躬身答道:“奴婢愚钝,未曾料到主子今日要上朝,适才未备好仪仗乘舆,是奴婢失职,若再劳烦主子走着回宫,那奴婢就该到镇抚司自领廷杖了。”

“如此说来,朕连在这紫禁城里走路的权力都没有了么?”朱厚熜笑着说:“没事朕就走两步给你看看。”

吕芳刚想说什么,朱厚熜又低声说:“让他们都回去,朕还有体己话要与你说。”

体己话什么时候说不可以啊!偏偏要在下朝这几步路的时候说!在宫里闹出这等花样,传到别人耳朵里,没人敢说你当主子的不是,却要说奴婢当差当老了的人如今也糊涂了,对差事也越发不上心了!吕芳心中叫苦,却是没有办法,只能对那帮一直候在大殿门外的黄门内侍说:“主子仁德,你们都散了吧。”

身旁其他人一走,朱厚熜兴奋不已地对吕芳说:“朕这皇上当得如何?朝堂之上没说错话吧?”

吕芳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主子,泪水不禁又一次盈满了眼眶:“主子……主子,你都想起来了?”

朱厚熜吓了一哆嗦:“想起什么了?”

“二十一年前,主子刚入继大统,第一日下了早朝,也是这般问奴婢的……”吕芳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啊主子……”

不会吧?随口一说都能蒙对,朕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朱厚熜趁吕芳抹眼泪的当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很正经地对吕芳说:“当年你当着何差?”

吕芳抹了一把眼泪:“回主子的话,当年奴婢刚刚跟着主子从安陆到京师,在宫中并无职份,主子抬爱,着奴婢随堂伺候……”

“这么说,你已经跟着朕上了二十一年的朝了?哦,这两年朕优游怠废,将朝廷大小事务尽交予你和内阁处置,你为政经验更是丰富,”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朕如今与二十一年前一般,什么都不懂,你便当朕是那刚刚登基即位的天子,你这为政二十一年的老臣自然要悉心教着朕才是。”

吕芳哪里受得起主子这样的话,赶紧说:“奴婢……奴婢不敢……”

朱厚熜目光灼灼地盯着吕芳,却叹了口气说:“唉!朕往昔记忆虽已失去,但好些个事却是印在朕心上刻在朕骨头里的,只要还有三寸气在,朕便无时敢忘!你晓得么?朕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却始终记得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自小朕便离不开你,旁地不说,便是朕御极二十一年来,你替朕挡了多少风雨?眼下朕遭此大厄,能倚重的也只有你这大伴了……”

吕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哭着说:“主子如此待奴婢,奴婢若有一点对不住主子的,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就……就让老天爷雷殛了奴婢这个畜生!”

朱厚熜拍拍吕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看着主子孤单而又落寞的背影,吕芳更是心酸,赶紧趋前两步,紧紧跟在朱厚熜的身后。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离主子半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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