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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狂生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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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士林规矩,以高拱仕途先达的名义屈尊与林载贽交谈,算是指点他的学问;而举荐他入国子监求学,更是与他有半师之恩,所以林载贽对高拱一直念念不忘。不过,他是每日行走御前的天子近臣,脑子里要考虑的国家大事实在太多,时日一久,便忘记了当年曾在泉州做过这么一件好事,经林载贽自报家门之后,他才蓦然想起了这件事。至于他所说的“担忧泉州文风不胜”,用意自然是替林载贽保留颜面。

听到高拱的介绍,张居正不禁大为叹服:十二岁的垂髫少年,寻常之士或许还连八股文章都未必能做的文理通顺,这位林载贽竟敢写文章非议圣人的话!立意对与不对暂且不论,这份胆气也实在令人佩服。难怪向来以才略凌人、眼高于顶的高拱对他也是推崇备至……

正在想着,就听到林载贽说:“这位大人,莫非竟是江陵张太岳张先生?我学生早就听闻先生大名,心仪已久,今日得见,万幸万幸!”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给他长揖在地。

原来,正如高拱方才的戏言,张居正少小便以“神童”之名享誉江南;嘉靖二十三年,他公车进京参加会试大比,自此便开始了一连串的惊险、神奇的经历,哪一件都足以竦动天下。如今到了他此生最为波诡云诿、危机四伏,也是最富传奇浪漫色彩的留都南京,高拱一提他的字号,林载贽这位国子监监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何以能名动南都,至今仍被人所津津乐道,大概不是因为当年曾煽动三千举子罢考并拥戴辽逆争夺天位;就是在秦淮河畔与婉娘那段风流孽缘。一个是人臣之大罪;一个是品行之不谨,都是他不愿别人提起的事情,偏偏今日一再被人提说,让他心里十分恼火,只勉强回应道:“岂敢岂敢。卓吾先生之大名,居正也是仰慕已久。”

林载贽又转而向朱厚熜行礼:“这位先生,请恕学生浅陋无知,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林载贽以为,跟高大人亲密无间、谈笑风生之人,想必也是个官员。大明官场大多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对他这样的士子来说,便是理学前辈了,他当然不能失了礼数。

不过,朱厚熜却没有即时回答,反而皱着眉头想着什么,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卓吾……卓吾……”

高拱忙替他回答道:“这位先生高姓为王,你称他为‘王先生’即可。”

朱厚熜怔怔地念叨了好几遍“卓吾……卓吾……”之后,突然问道:“这位林先生,你可还姓李?”

高拱和张居正都是一愣:姓字乃是家族之象征,怎么会有既姓林又姓李的?即便是因过继给旁人而改变姓字,背弃家门、祖宗也是一件十分令人羞耻、不愿公开提及的事情,皇上也不该这样径直发问啊!

那位林载贽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敢跟孔圣人叫板的奇人,对于朱厚熜这样冒昧的问题也毫不在意,应道:“不错。我学生祖上姓林,后改姓李。是故我学生还有姓李,在国子监的名录里就为李姓,单字一个贽。”

朱厚熜大笑起来:“哈哈哈!李贽,李贽!我就猜到是你!”

林载贽——或许现在应该叫李贽了——颇为诧异地说:“这位先生认识我学生?”

朱厚熜心说:你李贽离经叛道,标榜自由主义和个性解放,影响了你之后晚明至清初好几代士子学人,被视为明朝第一“思想犯”。若非有个王阳明,有明一代最大的哲学家大概也非你莫属。有这么大的名头,我敢不认识你!不过,说破英雄惊煞人,他当然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便笑着说道:“哈哈哈,不认识。但却听说过你的大名!”

李贽更为诧异:这位“王先生”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却都是一凛:莫非这位年轻儒生李贽,竟也是皇上梦得神授的忠臣良将?否则远在万里之外的区区秀才,又怎能被皇上一语道破他的姓字?

这些年里,皇上时常梦得神授,找到诸多治国安邦的忠臣良将,外御北虏南倭,内平四方纷扰。朝野内外、市井乡里对此传得神乎其神,都认定皇上正是膺天明命的真命天子,是故才能如此天人感应,上苍才会派下诸多忠臣良将下凡辅佐于他,这是大明再造中兴必将成功的一大吉兆,更是普天之下百官万民的一大幸事,给原本就无比威严的皇权更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对于高拱和张居正两人来说,对此不但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心里十分矛盾——他们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教诲,原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但是,他们自己正是因此与皇上风云际会,得以进入大明朝政中枢,随侍君父左右,参与军国大政。因此,即便是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也由不得他们不信。眼下就不由自主地认定李贽也是皇上梦得神授,为朝廷找到的忠臣良将。

朱厚熜却不知道在场诸人都在想些什么,他兴致盎然地问道:“卓吾兄今日到此,是来买书吗?”

“是。”李贽说:“圣恩浩荡,特许加开恩科乡试,各大书坊纷纷聘请名家选批时文,赶着刻印出来。我学生前来选上两本回去瞧瞧。”

尽管李贽说的很是不屑,但象他这样的奇人,竟然也会到此买选文钻研八股制艺,就让朱厚熜殊为不解了,追问道:“这么说,卓吾兄有意要科举中式,为朝廷效力了?”

李贽说:“能不能为朝廷效力,我学生可不敢说。惟是我辈士子学人要谋个生计,也只有靠提着考篮下科场这唯一之途。”

李贽此言一出,高拱和张居正两人的脸色剧变,险些要当即出声呵斥他。朱厚熜也气得差点晕过去: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你李贽参加科举考试考个国家公务员就是为了跻身官场混口饭吃?你把我大明官场看成什么了?养济院?收容所?狂生我见的多了,海瑞厉不厉害?我照样能让他老老实实干活,却还没见过你这么狂的!难怪人们都是你是大明王朝第一“思想犯”,看来你的思想真够得上犯罪了!

不过,转而一想,正所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大明官场如若都是寻常那些热衷于做官,一门心思削尖脑袋往上爬的俗人,岂不寂寞?而且,大明王朝多不多他一个模范公务员无所谓,中国思想界少了他这么一位蔑视封建礼教,公然宣扬个性解放,标榜个人自由的异端奇人,岂不是天大的损失?看来,不但不能干涉他的自由,还应该鼓励他坚持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才对……

想到这里,朱厚熜笑着说:“这么说,卓吾兄求取功名仕进,不过是为稻粱谋了?呵呵,我大明官场士林做如斯之想的人大概不少,却独有你一人敢说了出来,你倒是坦率的很啊!正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卓吾兄果然非同寻常,有名士之风、英雄之气!”

李贽见高拱和张居正两位大人勃然变色,情知自己说错了话,高拱于他有大恩,方才又在张居正和那位“王先生”面前极力推崇他,他却说出让高大人生气甚至难堪的话,心中不禁产生了浓重的愧疚之情。直至听到那位“王先生”并未生气,言语之中还颇有赞许之意,更让他有些莫名的羞愧,忙又是一个长揖在地:“后生小辈狂妄无知,焉能当得‘名士’、‘英雄’之评?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朱厚熜笑着摆摆手:“千里做官,为着吃穿。哪有什么‘狂妄无知’不‘狂妄无知’之说。不过,朝廷如今实行养廉银之制,你日后中了进士,无论是做京官,还是外放州县,官俸虽不够你锦衣玉食,三餐一宿、养家糊口大概还是够的,你且不能不修官箴,贪墨虐民啊!”

“岂敢岂敢。”李贽惭愧地说:“为五斗米而折腰,已然令学生羞愧难当,岂敢再贪墨不法,上辱君父圣恩,下贻百姓属望?再者,我学生若是今科乡试能侥幸列名桂榜,便要赴吏部记名候选,此生不再进科场了。”

朱厚熜颇为好奇地追问道:“依我大明官制,有进士的科名,仕途也能顺达许多。以卓吾兄之大才,高中杏榜该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却自满于举人功名,不愿意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李贽厌恶地看着手中的那两本时文选集,叹道:“明经义理,原本就不是八股文章所能倡明传承的。我学生为求仕进,不得已揣摩这种程墨房稿、科场利器,已然令自有文字而来所有先哲前贤蒙羞,更侮辱我辈士人之节操斯文,又安敢再籍此求得仕途顺达?再者,鬼魅喜人过,文章憎命达,尤其是那八股文章敲门砖,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我学生只要能求得一官半职,是决然不愿、亦不会再碰这个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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