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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自翱指点着朱厚熜所题的第二句诗“路有冻死骨”,说:“我大明正值太平盛世,皇上天纵睿智,奋万世之雄心,创中兴之伟业,所开辟之嘉靖新政,足以垂范后世,可谓明君在位,能臣满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哪里就有什么‘路有冻死骨’之惨景了?下官冒昧猜测,不外乎是他高拱此前刚刚巡视了刚刚遭受水患的苏松两府,见到有些个灾民三餐不继生计无着,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唐人诗句讥评朝政,诋毁君父,真真丧心病狂,罪无可逭……”
高拱和杨金水两人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喋喋不休的赵自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半晌,杨金水才回过神来,冷笑道:“赵大人的官能做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该不会不知道高大人题的是唐人的名句吧?说他愤慨于那些盐商生活奢靡无度,借古讽今,大致还能说的过去,怎么到了赵大人的嘴里,却成了讥评朝政,诋毁君父了?到底是谁在讥评朝政诋毁君父,朝野自有公论,你赵大人可要想好该怎么说,才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杨公公一再帮着那个“钦差高大人”说话,偏袒之意已经昭然若揭,赵自翱象是被一盆雪水当头浇下,心里都凉透了,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偌大信封,双手捧着递了上去,说:“杨公公,对于此事下官已写了呈文,还请杨公公拨冗一阅。若觉得尚有可取之处,还请转呈吕公公。”
杨金水原本懒得再去理会这个死到临头的大贪官,却又想拿到他诋毁朝政、诽谤大臣的罪状,就随手接了过来,嘲讽道:“赵大人好才情,短短一个多时辰,弹劾的本章就写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折开封套,要把所谓的“呈文”拿出来。
赵自翱可不知道杨金水这么做正是为了什么都不避开高拱,省得日后在皇上面前说不清楚,见他当着“刘大人”的面就要打开那个装有机密之物的信封,不禁大为慌乱,忙叫了一声:“杨公公——”
他的话语未落,杨金水已经拿出了封套里的东西,只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随即冷笑一声,将厚厚一叠银票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怒喝一声:“赵自翱!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自翱进门至今,杨金水就没有给他让座,他也不敢径自落座,只好站着回话。此刻被杨金水尖厉的嗓子这么一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在了地上:“公公息怒、公公息怒……”
杨金水怒气冲冲地走到赵自翱的跟前,指着鼻子骂道:“我告诉你赵自翱,咱家是宫里的人,向来谨遵祖宗家法、朝廷规制。别指望着拿银子就能买通我!行贿行到吕公公和咱家的头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自翱的官做到四品,又能长年坐稳了两淮巡盐御史这个天字第一号肥缺,当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一看杨金水这样动怒,便料想他是因为被那位“刘大人”看到了自己受贿之事,故意要撇清自己,不禁深恨这个阉奴无知,说了这么半天的话,竟然猜不到自己的“呈文”是什么东西,居然要当堂打开来看。不过,他可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杨金水,忙叩头说:“公公误会、误会了。这些东西可不是贿赂公公和吕公公的,而是龙舟船队不日即将驾幸扬州,两淮盐商感念天恩浩荡,更觉荣幸之至,于是乎你三千、我五千,自发凑了点银子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开销,以表扬州百姓景仰君父之心。”
“你赵自翱是不是拿咱家当成那些缺识少见的村野愚夫?”杨金水冷笑道:“如果真是两淮盐商捐资乐输朝廷,那可算是奇功一件。能给各位钦差还有你赵大人脸上贴金的事情,为何你赵大人当着朝廷钦差的面不说,却要大费周折地来找咱家?还要咱家帮你找吕公公,辗转再三奏闻天听?分明是你结交商贾、索贿贪墨之事被钦差高大人察知,担心他向朝廷举劾你,便想重贿咱家和吕公公,指望着我们能帮你说话!”
眼前这位杨公公终于没有刚才那么愚钝了,但赵自翱此刻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用心,死死地趴在地上,说道:“公公冤枉下官了,下官宦游多年,一直谨遵朝廷律法规制,亦能洁身自好,从未有索贿贪墨之情事,还请公公明察。至于这些银子,下官万死不敢欺瞒公公,的的确确是两淮盐商凑出来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一应开销。银票如此零碎,就是明证……”
高拱为人端方刚正,又安贫乐道,一向不喜好那些阿堵之物;杨金水一直在宫里当差,被吕芳管得严,两人从来没有索贿受贿之事,就不知道行贿之事还有那么多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明白赵自翱既然要行贿,为什么不开出一张整额的银票,却要弄上这么大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票,还真的被他的话给诓骗住了。
杨金水缓和了语气,说:“赵大人是朝廷重臣,咱家可不敢受你跪拜大礼,起来吧。”
刚才杨金水对自己直呼姓名、厉声指斥,如今又把称呼改了回去,赵自翱闻言如听纶音,赶紧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既然当真是两淮盐商凑出来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一应开销,为何不禀报各位钦差,却要送到咱家这里来?”杨金水继续敲打赵自翱说:“咱家在宫里当了好多年的差,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你还跟咱家玩那些猫腻!”
“不敢,不敢……”赵自翱赔着笑脸说:“下官当初是想禀报各位钦差大人,可那个高拱不领情,吃完喝完嘴一抹,说翻脸立时就翻脸。下官怎么敢提说此事?公公您是知道的,下官虽不堪大用,毕竟当着两淮盐运司衙门的正堂,管着那些盐商。万一一言不合,他当场让下官下不来台,下官的脸不是就丢在李纪家里了吗?下官个人荣辱事小,却关乎朝廷体面、官府威势,下官可不敢冒险造次啊……”
杨金水不满地说:“你既然知道高大人一行人刚从苏松二府过来,看多了灾民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的惨状,就不该让那个李纪出面在家中接待,还要摆出那样奢华的排场。难道你不知道,当今圣上最是恭行俭约、爱民如子,古往今来,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能比得上。高大人是皇上身边的人,耳濡目染,节操自然非寻常官员可比。面对此情此景,他若是无动于衷,坦然受之,那才真是没了肝肺,传到朝廷那边,皇上责问下来,高大人如何回话?你赵大人自家不明白事理,置高大人于尴尬之地,却还要怪高大人不给你留面子,真真可笑!”
赵自翱摆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公公推腹心于下官,下官不胜感激之至。下官虽说第一次见到公公,但一看公公这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个既明白事理又体恤下属的好人,也就想把心里憋屈的话跟公公倾吐倾吐。说句得罪的话,那个高拱终日浮在朝堂之上,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地方官员的难处?官场多年积下的痼弊,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要奉送盘缠仪程。老百姓都说,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也没有不爱钱的官,话虽糙,却也不无道理。扬州城地处六省通衢、水陆要津,每年公干或过往的官员不知凡几,都在大明朝为官,远天远地路过扬州,怎么说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吧?光是迎来送往的酒水钱,下官的两淮巡盐御史衙门和王大人的扬州知府衙门的例银连半年都应付不下来,不得不让那些盐商帮着衙门接待朝廷来的钦差……”
喘了口气,他接着说到:“至于公公说到下官着令那个李纪给各位钦差大人安排的筵席过于奢靡,当然是没有错的。不过,下官见过许多高官大僚,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有多清正廉洁不爱钱,可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些黄白之物。白天在朝堂上衙门里装廉正,夜里在家中照样纳贿不误。你若当真按朝廷规制待他,白水当酒萝卜当荤招待他,他表面上称赞你,心里还不得把你恨死?因此,漫说象高大人这样天子近臣、朝廷钦差莅临本府巡视政务,凡有上峰过境,我们这些地方官,无不象供菩萨一样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其实,话说回来,得罪那些高官大僚,对下官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下官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大不了坐一坐冷板凳,或是干脆辞了官,回乡耕读。这都是小事,最怕的就是给你所管的衙门加派额外差使赋税,如此一来,治下商民百姓就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下官这么做,实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