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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杨金水所料,当夜,一顶二人抬的女轿悄然从苏州织造局的后门抬了进来,守门的内侍早就得了杨金水的吩咐,径直将小轿引到了后堂。那位名叫“芸娘”的琴女抱着一张琴囊从轿子里下来,被引进了内室。
从外面看不出来什么,一进这里,芸娘就愣住了,只见这里到处挂着大红的灯笼,床上支着大红的丝帐,连被褥、椅子上的坐垫都是红的,整个卧房都是一片红晕。正中的圆桌上,一对大红的龙凤烛熊熊地燃烧着,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瓶身通体发红,不知是映照着红红的烛光,还是装着西洋那边运来的葡萄酒。
满眼的红色里,只有坐在桌边的杨金水和冯保两人显得格外不同——他们没有穿大红色的宫袍,冯保穿的是一件丝制的长衫,而杨金水却穿着一身布衣。显然今日的主角不是他,而是冯保。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乃至性命,芸娘已经决意要接受残酷无情的命运,上轿之前,也把泪水都流尽了,看着眼前这样恍如洞房的布置,突然又觉得一阵心酸,泪水霎时又涌出了眼眶。
看着芸娘走了进来,杨金水和冯保也是心中一动,只见她穿着一袭大红色薄如蝉翼的束腰长衫,不但将她那张俏脸衬的更加白如凝脂,更将她那曼妙的曲线完全凸现了出来。此刻,她微垂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只让人看到一个梳裹得整整齐齐的用金银丝线绾成的插梳扁髻,以及那扁髻上斜插着的三两只翡翠闹蛾儿,浑然不象是个丫环奴婢,更象是一位大家闺秀,引得两位太监也不由得心神荡漾起来。
杨金水满脸慈蔼地站了起来:“来,坐到这边来。”
芸娘只能咬咬牙,将琴囊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走过来也不矜持,就直接坐到了冯保身边的空位子上。
见她这样明白事理,杨金水只简单地赞了一个字:“好!”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瓶塞,先给芸娘面前的杯子倒酒。
芸娘赶紧站了起来:“杨公公折杀奴婢了……”
“坐坐坐,且不必多礼。我这位冯师弟跟我一样,都是自幼便进宫,没了家的人。蒙他叫我一声师兄,他的事我就要替他来操办。”杨金水说着,给自己和冯保的杯子里也斟满了酒,然后端起了杯子,说:“我只说一句话,若是你觉得还有几分道理,就把这杯酒喝了。”
芸娘低下头去,低声说:“杨公公请讲。”
“论才情,咱家这位冯师弟在宫里那是头一份的,今日你们一番琴曲之谈,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不在你那位叔父沈一石之下。让你跟着他,并不辱没你。”
芸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开口,泪已先流。
“没有什么好丢人的。”杨金水的神态十分自然:“宫里上万内侍、几千宫女,结成对食的有上百对呢。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做了我们这号人,最缺的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有时候还真的想身边能有个人照顾自己,时常跟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你和咱家这位冯师弟虽说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也算是圆了一个心愿。”
芸娘抬起了头,已是泪流满面:“杨公公不必再说了。能跟着冯公公,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喝了就是。”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把满满一大杯的酒倒在了自己的嘴里,喝得太猛,一下子被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一直端坐不动的冯保此刻仿佛回过神来,关切地说:“慢点喝。”伸手想要替她拍拍后背,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杨金水不言声地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儿是你们的好日子,咱家就不打搅了,早点歇着吧。”
“师兄……”冯保叫了一声,抬眼看去,迎上了杨金水那饱含深意的目光。
杨金水说:“人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你也莫要喝醉了,睡过了头。明儿一大早,咱们还要跟沈一石签订约书呢!”
冯保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师兄走好。”
杨金水走了之后,冯保拿起了水晶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慢慢地呷饮着,一边柔声说道:“咱家问你几句话,你且要老实答我,也不用担心什么忌讳,更不要不好意思,好吗?”
芸娘此刻已是一脸的平静,应道:“先生请问,奴婢会如实回话。”
冯保微微一笑:“蒙你叫我一声‘先生’,在我的面前,你也就不必自称什么‘奴婢’,左右无人之时,我们尽可以你我相称。”
“是。”
“我问你,那个沈一石不是你的什么叔父吧?”
芸娘点点头:“先生猜得不错。我是他花钱从秦淮河的园子里买来的。”
“跟了他几年了?”
“五年。”
“五年?这么说,你当时才十三岁?”冯保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你长得这般出众,也不象是贫寒人家出身,为什么那般年岁,家里却要让你去那种地方?”
芸娘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冯保:“先生,这件事我能不能不说?”
冯保一愣:“为什么?”
芸娘说:“正如先生所言,我的身世说出来犯朝廷的忌讳。”
冯保傲然一笑:“你知道,我是宫里的人,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忌讳,不必担心,说吧。”
“我的父亲本也是大明的官员。” 芸娘眼眶中又涌出了泪水:“请先生恕我不能说他的姓字……”
原来竟是官家的小姐!冯保有些吃惊了:“后来因病亡故了?”
“不是因病。”
一个官家的小姐先是沦为歌妓,其后又被商贾之流买了去做侍妾,落到这步田地,确实有辱家门。说起来,这个芸娘跟他们这些断了根的太监一样可怜,不管生前有多荣耀,哪怕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也不得归葬祖坟。冯保同情地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芸娘,说:“是我唐突了。但你知道我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打问清楚,且不敢留你在我身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告诉我,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就算有天大的干系,我替你担了!”
芸娘双手接过了丝帕,印了印眼角的泪花,感动地看了冯保一眼,又掉头望向了别处:“我的父亲本是废益王府的属官。嘉靖二十三年,废益王称兵造逆,次年兵败,被朝廷贬谪发配到海外藩国。家父受了牵连,家被抄了,还要跟着废益王一同远适海外。他不忍我与母亲、幼弟去国万里,就偷偷把我们送到了乡下堂叔家里。后来堂叔堂婶以我们是钦犯为由,把我卖到了南京的园子里,家母和弟弟也都被赶了出来……”
冯保心中不禁慨叹万千:依据《大明律》,谋逆排在十大不赦之罪的第一位,所有参与之人一律要抄家灭族,家中女眷也要发教坊司为官妓或发边军女营充为营妓。当初江南诸多藩王宗亲伙同一帮勋臣显贵谋逆倡乱,险些亡了大明的江山,实在罪不容诛。然上苍有好生之德,主子万岁爷亦有如天之仁,赦免了所有乱臣贼子的性命,改为迁徙其族与藩王宗亲一并远适海外。若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赦其还乡,归葬故里。论说这已是主子万岁爷法外容情,可芸娘的父亲竟不体念浩荡天恩,偷偷将妻女幼子隐匿了下来,却不曾想女儿终究还是逃脱不了沦落风尘的命运,可见冥冥中自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诚然不爽……
不过,面对眼前这位身世凄苦的女子,他立刻收起了心里泛起的这些堂堂正论,叹了口气说:“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不象是风尘中的女子。这个话说到这里就打止。既然已经来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陪我弹弹琴,说说话。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会拿你当我的妹妹。卧房里间是我的琴房,今后我就住在那里。人常说,当差不由人,由人不当差,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更是这样。我在苏州也不知道能待几年,又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这几年里我会留神给你选个好人家,准备一份嫁妆,把你嫁了。”
芸娘叫了一声:“先生——”怔怔地看着冯保,说不出话来。
尽管她仰慕冯保的琴艺才情,觉得他不象是传闻中的那种太监,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好心,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冯保长叹道:“我那杨师兄方才说过,做了我们这号人,最缺的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有时候还真的想身边有这么个人照顾自己,时常跟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其实,在我看来,他这话说的既对,却又不对。我们确实很羡这个,但更羡的,却是看着别人般配。你是个心高的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你,只能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芸娘泪花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喉头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