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朱厚熜语气平和地说:“昨晚宫门落锁之后,有人投进来一份奏疏。”
不用说,所有朝臣都知道皇上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大朝之日也并非没有四品以下官员上殿面君,但通常都是有事要奏报朝廷,被部院大臣带着作为顾问的。而一个翰林院的五品修撰奉旨上殿,并且由镇抚司的上差护送着,领头的还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王五爷,这样的事情即便不是大明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也绝对不是寻常之事。
尽管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陈以勤还是不顾礼仪地转头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陆树德,想从自己的得意门生脸上看出是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
陆树德微笑着冲着恩师点点头,立刻就看见恩师的浑浊的老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心中顿感宽慰。
“或许有人已经知道,或许有人还不知道,不过这份奏疏朕览之不胜骇然之至。天下奇文共赏之,就让吕芳给大家读一读吧!”
尽管这样说,朱厚熜的话语之中还是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愤怒,连陆树德都不禁佩服皇上的雅量和气度了。
“臣,翰林院修撰陆树德——”吕芳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满朝文武将目光投向了翰林院班队之后,才缓缓地继续读了下去:“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辜恩背主臣职有失及逢君媚上……”
已经不用念下去了,朝臣们“哄”地一声窃窃私语起来。礼部负责维持朝堂秩序的官员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任由大家交头接耳,也没有出来阻止。
**肃穆的金銮殿上,只有两个人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一个是陆树德,一个是陈以勤。所不同的是,陆树德怔怔地看着皇上,陈以勤却怔怔地看着他。
朱厚熜正将目光投向他,但在他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的时候,却又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侧过头对站在前排的高仪说:“高阁老,你为礼部尚书,负有礼仪礼教之责,是否请你代为维持秩序?”
高仪也正在与站在旁边的礼部侍郎杨慎低声议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猛然惊醒过来,跪下叩头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接着又站了起来,面向已经停止了议论的朝臣们吼道:“肃静!肃静!”
没有人关心吕芳接着念下去的内容,他们的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大明立国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门生弹劾座主的事情今天终于发生了!
吕芳还没有念完,陈以勤就跪伏在御阶下,痛哭出声地说道:“陆树德为臣之属下,更为臣所取之士,国朝百七十年来从无门生劾师长者,足见臣之罪大,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皇上革去臣职,并交付有司论罪问刑以谢之。”
朱厚熜微微一笑,道:“陈学士也不必如此激动,是非曲直还需有司调查之后才能裁夺论处。你可循例暂时离职回避,革职就不必了。”
皇上这样的处置也属正当,因为明朝官场惯例,凡被弹劾的官员应一律主动请辞,停止一切公务活动,在家静候处置。这样一是为了表明自己清白,愿意接受朝廷公正公开的调查;二来回家去写自辩疏呈送御览,由皇帝裁夺进退去留;第三层意思就不便明说了:让他们可以腾出手布置反击——在官场上混,谁能没有十个八个同乡同年门生故吏?该防守反击还是转进侧击,谁打前锋谁当后卫谁来掩护侧翼都要提前商议妥当。
“谢皇上,老臣这就回家去写请罪疏!”陈以勤再次叩头,起身之时腿脚发软,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朱厚熜惊呼一声:“陈学士慢点走。”
吕芳正捧着奏疏站在御阶的一侧,赶忙几步走下御阶,扶着了陈以勤:“宦海浮沉,遭人弹劾构陷也实属平常,陈大人莫要过于悲伤才是。”
在吕芳扶他的时候,陈以勤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中拿的那份奏疏上那一笔深得钟王妙味的小楷,确信这份被当庭宣读的奏疏真是出自自己最为看重最为疼爱的得意门生,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荡然无存,忍不住又一次大放悲声。
吕芳只好扶着他,将他送出大殿。路过陆树德的身旁,陈以勤放慢了脚步,象是自言自语般愤懑地说:“致良知,致良知!好!好!!好!!!”
陆树德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恩师——”,但因吕芳也在恩师的身旁,他硬生生地将下面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吕芳柔声对陈以勤说:“走吧,陈学士,孰是孰非,朝野自有公论。”
就在陈以勤要迈出大殿的那一刻,御座上的朱厚熜开口了:“陆树德,方才吕芳念的那份奏疏可是出于你之手?”
陆树德走出班队,跪了下来:“回皇上,正是微臣所奏。”
“所奏之事可属实否?”
“回皇上,臣不敢有半点欺君之言。”
这番对话刚好被陈以勤听了个真切,他紧紧地抓着吕芳的手,象是在对吕芳说话,却更象是在责问苍天:“他……他怎么……怎么能这样对我……”此时的他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只觉得喉头一股一股地似乎有烈火涌处,尽管拼命地压制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却最终也没能将心头那份剧痛强压下去,喉头一甜,牙关一松,一口鲜血正喷在了吕芳的飞鱼补服上。
那口鲜血仿佛带走了陈以勤最后一点的力气,他软软的倒在了吕芳的怀里。吕芳赶紧喊道:“快,快传太医。”
跪在御前的陆树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皇上这样问他之时,他知道恩师并没有走,更知道自己的回答将会给恩师带来多大的打击,但是他不能将以前的一切努力毁于一旦。他相信,当皇上接下来要宣布自己的另一份奏疏之时,恩师以及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好,你既然能确认属实就好,朕会公正裁夺的。”朱厚熜说:“退朝!”
陆树德忍不住叫了一声:“皇……皇上!”
已经起身正要退入大内的朱厚熜回过头来已是满面怒容:“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生便等若父子。而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父子之伦在五伦之二。你的恩师如今被你气得吐血,是生是死还在两可之见。你不认师生情分也就罢了,莫非连人伦也不顾及了么?!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你这等不孝之人,也做不得忠臣,且回家闭门思过去!”
陆树德一下子全明白了,愤懑地叫了一声:“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树德,朕送你八个字:”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这八个字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陆树德的心上,他软软地瘫在了那里。
从小他就背过《孝经》,其中《谏诤章第十五》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圣人的话:“昔者天子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天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自幼丧父,母亲守节将他拉扯大,科甲登第出仕为官,他便报有“既食君禄,君即尔父”的心意。如今皇上一意推行败坏礼法的新政,他自然要遵从着圣人之教诲,以春秋大义争于君父。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谋划了好久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这样被皇上利用,更没有想到皇上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不惜以死进谏的忠臣诤子!
半生埋首书斋,可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涉猎,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更是倒背如流,可是所有圣人贤者的著述都只是教他如何忠君报国,却没有教过他如何面对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精神支柱被无情地摧毁之后,肉体自然也就没有力量再站在这朝堂之上了。
可是,他也只是无力支撑肉体,此刻的神识却并没有失去,但或许这正是他的不幸,他清楚地知道皇上丢下一句“来人,将这不忠不孝、弃国弃家之人拖出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他,径自退朝回宫;更知道满朝文武大臣路过他身旁的时候,都是鼻子重重地哼一声,不加掩饰地冲着他投去鄙夷的目光,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拉他一把。
送他上朝的王天保带人进来了,两名镇抚司的校尉一左一右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散朝的大臣中间拖了出去,每个人都象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有人还故意大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皇上圣明啊!”
听到这样锥心的话,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喊不出来。在这**肃穆的朝堂之上,已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的哭泣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