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煌煌史册前所未有的科场罢考事件,还惊动了皇上亲自出面,取消了嘉靖二十三年的大比,赦免了所有举子的罪责并保留他们的举人资格。汇聚京师的三千多名举子得了这样的恩旨,心气劲儿也就泄了,倒是没有再生事端。带头闹事的何心隐、初幼嘉两人相约结伴而行,要遵着皇上的圣命游历四方。张居正乃是湖广通省闻名的才子神童,早就被亲友乡邻认定此去京师必能一跃龙门,如今遭此变故,也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乡,便跟着他们一起辞别帝阙而去。有一部分举子出身贫寒无力成行,便入了国子监求学;其他的都陆续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好似偌大一场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了。
三月末的一天,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自钱粮胡同的那头走来,在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府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终于迈上台阶,叩响了大门。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应门的陈府家丁一见他就笑道:“是陈大人啊!”
来人冲着那个家丁点点头,问:“恩师在家吗?”
“老爷正在书房读书。陈大人请进。”
此人是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他是陈以勤于嘉靖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殿试点为一甲三名,是那一科的探花郎,是陈以勤甚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时下他又在陈以勤的翰林院供职,师生情分又加上同僚之谊,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陈府家丁直接将他让到了书房里。
陆树德撩开长衫的下摆跪下:“受业陆树德拜见恩师。”
正端坐在书案前捧卷读书的陈以勤坦然受了学生一拜,然后微微欠身算是答礼,亲切地说:“是景修(陆树德的字)啊,起来吧!”
行过礼,陈以勤让陆树德坐下,吩咐家人上茶之后,问道:“景修,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这既是书生之间相互的问候,又是师长在考察门生的课业。陆树德不敢大意,恭敬地起身作答:“回恩师,学生近来正在研读阳明先生之《传习录》。”
他所说的阳明先生便是开创了心学一派的宗师大儒王阳明。王阳明,本名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世称“阳明先生”,是明代最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文武双全的传奇式人物,文能著书讲学,武能定国安邦,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儒家人物,被后世无数文臣武将树为楷模。他在批判继承正统的儒家思想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立了以知行合一、格物论和致良知说为三大核心的阳明心学。阳明心学既出,士人学者群起影从,一时蔚然成风,自明朝中叶至清朝初年,取代了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左右中国思想界百年之久,对当时的思想和社会风气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王阳明死于嘉靖七年,距此时不过十五六年,他的学说已在官员士子中广为流传,翰林院的这些词臣得士林风气之先,自然要细细地研读他的著作。
陈以勤虽自幼修习程朱理学,是朝野公认的理学大儒,但也未能免俗,对阳明心学也早有涉猎。此刻听门生说自己正在研习心学,顿时来了兴趣:“哦,是文成公(王阳明的谥号)的著述啊!快与老夫说说,你有何见解?”
“阳明先生于《传习录》中说‘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学生以为,这便是阳明先生知行论之真谛,知行本体合一,重虽在知,却更在行。知而后行是第一步,行而后更有真知。”
陈以勤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是将书读了进去,已得文成公心学之妙意了。文成公曰‘美味之美勿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美味之美恶者邪?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也便是这个理。”说到这里,他拈着胡须,得意地笑着说:“为师这些话想必你还未必听说过,这是文成公给其入室弟子顾东侨的书信中所言。顾老夫子与为师是同年,他知道为师虽未随守仁公研习心学,却也对文成公推崇备至,便将文成公与他的书信转抄于为师,听他信中所言,还要辑录文成公散秩在外的书信,编为文集刊印呢!”
陆树德说:“比之知行合一说,学生以为致良知更为重要。阳明先生心学要旨在于‘去人欲,存天理’,良知即天理,乃是存乎于心而不假外求之道德本源,致良知便是要人首先认识并恢复内心固有之天理,并将此天理良知推及万物,于心则明辩言行之善恶是非,于外则不以物喜不已已悲,超脱患难生死而浩气长存于天地之间。推而广之,于君则仁政爱民;于臣则忠义事君,如此我大明君臣共治之清平盛世可期矣!”
师生二人围绕着阳明心学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陆树德见天色已晚,便起身作揖,说:“恩师精见卓识令学生受益匪浅,本想再多请教恩师。只是恩师已劳乏一天,也该早点歇息,学生告辞了。”
“哪里的话,文成公微言大义,老夫也只是窥其门墙而已,我们师生共同研习吧!”陈以勤起身送他出门,一边走,一边问:“对了,景修,听说你将尊母与妻子都送回家乡,这是为何?”
“回恩师,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以学生的俸禄要供一家人开销着实吃力,才不得不将家母送回原籍。”
陈以勤知道自己的这个门生出身贫寒,便叹了口气,说:“唉!翰林院为官毕竟清苦了些。那为何去年内阁要擢升你为延安府知府,你却再三再四地推辞不就?”
陈以勤说的是去年的一段旧事。
当时陆树德要上疏朝廷,借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来劝谏皇上废弛新政,因事体重大,成本之后就请他这个恩师过目,他也拿不定主意,便持陆树德的奏本去找内阁首辅夏言商议,为夏言所劝阻。其后夏言作为回报,便主动提议将陆树德由正六品编修擢升为正五品延安知府。吏部遵着内阁的指令拟了公文,内阁也票拟得了司礼监的批红照准,都下了,可不知为何陆树德却上疏请辞,声言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恳请朝廷恩准继续留在翰林院研习经史子集。
对于陆树德的请辞,内阁各位阁老和吏部堂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也大都是翰林出身,深知翰林院的清苦毕竟难挨,一个六品编修一年到头除了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陆树德又出身寒门,出仕为官五六年,些许俸禄除了奉养老母和妻子,连个长随都雇不起,家中更是徒穷四壁。而且,翰林院里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正是那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更遑论他还是一甲及第、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如今朝廷看在他恩师的面子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让他可以将平生所学之孟子王者师学用以治国平天下,他自己却不肯,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就照例不准,命他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可陆树德也甚是固执,三番四次地上疏请辞,后来内阁不胜其烦,就允其所请,将其改任翰林院从五品修撰,虽也晋升了一级,但终归还是个词臣史官,与那坐堂掌印牧民一方的知府大老爷自是无法比的。一番好意,别人却还不承情,夏言心里也着实不痛快,有段时日见着陈以勤总是冷眉冷脸,过了许久才搁开手。
陈以勤虽身为师长上司,却恪守君子谨守礼数平等待人之道,从不随意干涉门生下属之事,因此他尽管也对陆树德不愿升任外官有些疑惑,却没有去追问其中的缘由,今日也是因为话题已经说到这里,才忍不住要问个究竟。
陆树德说:“回恩师,家母不耐北地严寒,每每入冬便要犯病,京师之地还好一些,毕竟可以延请名医施以针石,若是到了那边远州府,学生恐其更为不适,若是发生那些学生不忍言之事,学生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唉!是为师虑事不周,未曾想到此节。不过,你也可与为师明言,为师可将你的难处说于内阁,让他们改派你于南方任职。”
“恩师平日照拂学生之处甚多,学生岂能再烦劳恩师去求别人,”陆树德笑笑,说:“再者说,学生还存有一点小私念,学生虽然愚钝,却也有心于学,便想多跟着恩师研习经学,以期学业有所寸进。”
“唉!你啊!”陈以勤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着说:“真真跟为师当年一样迂腐!”
不知道为什么,陆树德回话的时候,目光游离不定,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陈以勤为人最是老实,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且,他只顾跟学生谈经论道考究学业,一直到陆树德告辞之时,也没有想想他今日为何要到府上拜访,还只当是如往常一般来串个门子扯阵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