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的琼林宴上,新科进士杨继盛上呈了一副《流民图》,掀开了震惊朝野的山东莱州瞒报灾情一案;接着,海瑞上呈了那道惊天动地的《请抑内官重阁责疏》,将朝堂闹了个天翻地覆,朱厚熜趁机对大明王朝内阁、司礼监两大权力中心并行的政治格局进行了改革,从司礼监手中收回了批红大权,撤裁了臭名昭著的东厂,消除了太监干政的弊端,理顺了国家政体,又因担心内阁事权加重,严嵩这个老奸臣弄权乱政,便将严嵩的死对头、前任内阁首辅夏言起复出任内阁资政以牵制严嵩,还设立了御前办公厅,埋伏下了日后架空内阁的伏笔。这一系列的朝局人事变动,海瑞可谓功不可没,其后严嵩举荐自己的亲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出任湖广巡抚,朱厚熜担心身为严党要员的高耀营私舞弊,就将海瑞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
别看监察御史只是个六品官,可是,当时皇上的这一安排,却令严嵩食不甘味、卧不安寝了好几天,不但为好友高耀捏着一把汗,甚至还担心自己的圣眷衰了。严嵩之所以会这样惶恐不安,概因巡按御史一职位卑权重,皇上用与他往日有怨的海瑞巡按湖广,很明显是冲着高耀去的。
明朝最重视权力之间的相互监督和制约,尤其重视进一步强化秦汉开始形成,唐宋得到加强的中央集权、地方分权的原则和传统。洪武十年,在都察院分道设置了巡按御史。由此而始,巡按御史逐渐成为中央对地方的主要监察力量和都察院在各地的派出机构。宣德五年,为了解决都指挥使(管军)、布政使(抚民)、按察使(执法)的一省三司不相统属,相互掣肘,以致怠废政务的问题,在各省或某重要地区设立巡抚一职,由朝廷委派都察院官员“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初设之时只是在本省“往来巡抚”,与布政司合署办公。景泰、天顺以后,各地巡抚陆续开府建衙,虽仍为隶属于中央的都察院官员,却在实质上已成为牧民一方的封疆大吏,并逐步成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巡抚衙门成为新的省级权力机构,统辖三司。
尽管在景泰四年以后,巡抚均挂都御史衔,但是,巡按御史并不是对巡抚,而是直接对中央都察院负责,在履行职责时仍保持独立性,巡抚不得干预,但巡抚所行之政,巡按却可查核纠劾,在巡抚和总兵、中官及三司、郡县官发生互讦时,也由巡按御史勘核上闻。成化十八年五月,命巡按御史每年将镇守总兵和巡抚都御史的政绩奏上听勘。嘉靖十一年朝廷重定抚、按职掌时又明确规定:“其文科武举,处决重辟,审录冤刑,参拔吏典,纪验功赏,系御史独专者,巡抚亦不得干预。”;“地方之事,俱听巡抚处置。都、布、按三司将处置缘由,备呈巡按知会。巡按御史出巡,据其已行之事,考查得失,纠正奸弊。”因此,尽管明代巡抚集三司之权为一体,作为中央派驻地方的代表总揽一省之军政,被视为“封疆大吏”;另一方面,又必须作为地方官接受巡按代表中央所进行的纠举督察。
严嵩揣摩圣意一点也没有错,朱厚熜派海瑞巡按湖广,用意确实不外乎是监督高耀而已。但是,高耀担心被奉旨巡视江南的夏言抓住什么把柄,就任以来一直循规蹈矩,既不敢怠废政事,更不敢借机敛财,饱受战火涂炭的湖广一省在他的治理下,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海瑞也就没有与他多生龌龊。
不过,海瑞的这道奏疏所参之人虽不是高耀,却比从二品的挂都察院副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的高耀品秩还要高,甚至比特加从一品少师衔的内阁资政夏言和内阁首辅严嵩都高,他所参的人是如今大明王朝硕果仅存的天湟贵胄、荣亲王朱厚熘——阿宝亲王是也!
即便海瑞参奏的是有千里报讯之功的活宝王爷阿宝,朱厚熜倒还不至于那么生气——朱元璋的龙子凤孙是什么货色,朱厚熜心里早就有数,否则也就不会借着江南叛乱之机,将那些参与谋逆的宗室发配到海外任其自生自灭。而阿宝生性贪鄙无度,好黄白之物,一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用尽各种手段大肆兼并乡民土地,比如他勾结豪强奸商强迫良民借下高利贷,致使许多百姓破产,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土地卖于他。更有甚者,他见如今开丝绸作坊能赚大钱,遂强令名下佃户俱都种桑养蚕缫丝,而在他家开设的丝绸作坊里劳作的匠人,却是被他以种种理由抓来强迫以工抵债的男丁壮妇,以此牟取暴利。久而久之,这个“宝王爷”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可谓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
问题是,海瑞参奏阿宝的罪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凡有半点可信之处,老朱家从朱元璋到朱厚熜这个冒牌的亲戚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原来,海瑞在奏疏中参奏荣亲王阿宝的罪名竟然是——盗墓!
藩王带人去盗墓?
实在是太、太、太……太那个什么了啊!
朱厚熜厌恶地看着那份奏疏,就象是看见了一摊臭狗屎一般。
看见皇上那样的表情,严世蕃心中暗自窃喜。
按前朝的规制,各地上呈御览的公文奏疏,通常都是通政使司登记之后缄封送到司礼监,由司礼监转呈御前,请旨之后才能启封。如今司礼监被夺了批红之权,也就不必再经过他们的手,改由御前办公厅转呈。最近这段时间皇上醉心于“奇淫技巧之术“,将许多日常公务都扔给了内阁和自己的两大秘书高拱和严世蕃,送来的奏疏也由高拱或严世蕃先写出节略以方便自己审阅。昨夜当值的正是严世蕃,接到奏疏之后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又喜出望外,心说海瑞啊海瑞,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先是跟我严家父子过不去,继而又得罪了宫里的人,现在又上疏弹劾王驾千岁,看来你不把自己折腾死,真是誓不罢休啊!因此,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飞快地写节略,自然是把海瑞那些攻讦荣王阿宝的话一字不漏地摘录了下来,果然把皇上气得够戗。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为海瑞那厮生气,严世蕃当即义愤填膺地说:“太祖高皇帝钦定《明会典》载有明文,藩王宗亲乃龙子凤孙,一品人臣亦应以臣礼事之,不得有半点忤逆。海瑞区区六品御史,巡按湖广不过是临时差事,却如此诬蔑荣亲王,狂哮无人臣礼,居心何在?臣恳请皇上依《大明律》治其大不敬之罪!”
高拱只知道这道奏疏是海瑞所呈,却不知道奏疏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看见皇上面色不善,心中已是一凛;如今又听严世蕃这样火上浇油,给海瑞扣上了“大不敬”的罪名,更是为海瑞捏了一把汗——大不敬可是《大明律》中所定十大不赦之罪之一,依律治罪,就是要将海瑞身送东市乃至抄家灭族!他正在心里揣摩到底为了何事,就听到朱厚熜说:“天下奇闻,咄咄怪事!肃卿也看看吧!”厌恶地抓起奏疏节略,递给了高拱。
“是!”高拱双手接过,飞快地看了起来,只看了几行,初夏时分的天气,他的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冷汗,看完之后,更是肃整了面容,垂手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朱厚熜冷冷地说:“都看了,说说看,海瑞这道奏疏上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捏造,纯属捏造!”
或许是因为他表现的过于操切,让朱厚熜不禁想起了海瑞与他严家父子昔日的恩怨,也就没有理他,点名问高拱:“肃卿,你怎么看?”
严世蕃已经断言捏造,如果自己再随声附和,那么,海瑞只怕立时就要被皇上下狱论罪。皇上睿智,大概不会象严世蕃那样给海瑞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身送东市抄家灭族,但至少也是罢官撤职或是贬谪充军,或许还要削籍斥为氓流, 永不叙用。因此,高拱也不敢大意,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朝廷没有彻查,臣不敢断言有无。”
“高大人此话,世蕃万难苟同。”严世蕃得意忘形,就没有注意到皇上其实并没有认同自己的说法,反而又更加振振有辞起来:“分明是那个海瑞捕风捉影,不,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无端捏造诬蔑王驾千岁,朝廷还要彻查?怎么彻查?”
虽然高拱也知道皇上这次又被海瑞气得够戗,但他更知道皇上一直莫名其妙地对海瑞颇有好感,无论再生气也不会把海瑞怎么样,也就有持无恐,毫不客气地将严世蕃顶了回去:“海瑞身为御史,风闻奏事正是他的职责所系,如果对他所奏之事尚存疑惑或有异议,朝廷自然应另行派人彻查。”
严世蕃冷哼一声:“湖广通省官员没有奏报,镇抚司也没有接到任何线报,就凭他海瑞的一面之词,朝廷就要兴师动众地派人彻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接着,他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高拱,说:“高大人与海瑞有昔日同僚之谊,要帮他说话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高大人可不要忘了,海瑞所言之事可非同寻常,关乎着我大明天家颜面,更关乎着皇上的圣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