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秀为之语塞。其实,当平手政秀象他提出这个建议之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是,家中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担当这个接待奉行。
正所谓“京都之人人上人”,京都来的有官阶的人莅临本国,只派一名家臣去迎接就显得很不礼貌,而且会被清州城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织田信光抓住机会,强行带人去抢,家臣们只有乖乖地将客人拱手让给他们,自己切腹谢罪,如此一来,不但失礼,更让京都来的贵客看尾张织田氏的笑话,还会被当成笑柄传遍京都及近畿诸国。只有派出织田家的人去,才能压制住清州城和守山城不敢轻举妄动。而自己的庶出长子织田信广却被自己远远地打发到了三河小城安祥城,织田家的成年男丁除了自己,就只有眼前这个顽劣不堪的吉法师了。他推辞不去,难道要自己这个城主亲自去吗?
好在平手政秀既然能提出这个建议,就不怕织田信长找出的借口:“吉法师,这是大人对你的厚爱啊!”
“我知道爷爷你一定要说,身为尾张织田氏日后的家督,为了家族的利益,我该多结交京城里的贵人吧?我觉得,象这种迎来送往的事,还是让勘十郎去干更合适!”织田信长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了:“说不定那位京都来的贵客见他彬彬有礼,回去之后向义辉殿下和细川管领大人多多美言几句,义辉殿下会下令给父亲,让父亲将家督和尾张守的官职传给他呢!这样可比他经常跑去找母亲大人哭诉,或四处拉拢家臣向父亲大人联名上书更有用!”
平手政秀拿出了老师的派头呵斥道:“吉法师,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你知道京都来的那位贵客从哪里来吗?”
“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京都来的贵客,自然是从京都来的啊!哦,我明白了,”织田信长说:“爷爷的意思是说,他是从稻叶山城来,是来帮‘蝮之道三’查探我的?”
“你能想到这里,看来你还不是很糊涂。不过,你还是在自以为是!”平手政秀说:“看来你的头脑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坏,也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好,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京都来的那位贵客从大明朝来。”
“大明朝?大明朝的人,为何会成为义辉殿下的御家人?哦,”织田信长看着一旁沉着脸不说话的父亲,笑道:“他的尊贵身份,大概和父亲大人的弹正官阶一样,都是靠供奉天皇和幕府得到的吧!”
织田信秀再次怒火中烧,脸也火辣辣地烫,正要出声怒骂,就听到平手政秀飞快的说:“据京都传回来的消息,他是个大明的海商,中国名字叫汪直。”
织田信长喃喃地念叨着说:“汪直?”
突然,他的脸色大变,跳了起来:“他就是桥本一巴师傅曾经提起过的那位中国海商汪直?”
平手政秀点点头:“应该就是此人。”
平手政秀受织田信秀之托,担当起了教导幼主织田信长的重任之后,从这位看似一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身上,发现了许多别人不曾发现的优点,比如说,他的游泳技术十分精湛,驯马骑马的技术也十分高明。此外,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与打仗有关的事情,换句话说,只要是与打仗有关的东西,他都会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从小就喜欢纠集一帮男女孩童玩激烈的打仗游戏就是明证。
在平手政秀看来,既然织田信长是尾张织田氏未来的家督,在这个天下纷乱、战事频仍的战国时代,与其做一位彬彬有礼的谦和君子,还不如做一个能征善战的大将。织田信长好勇斗狠、蛮横刁钻的性格,虽然不能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和接受,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因此,他对织田信长的教育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随着年龄的增长,织田信长渐渐对竹刀竹枪的比拼也失去了兴趣,更加偏好于真刀真枪的对决。尤其是在他举行了元服仪式,成为一位成年男子之后,更是痴迷于各种武器械具。
平手政秀的过人之处,也正是他能够独受织田信长尊敬的地方在于,他不但能够敏锐地发现织田信长的诸多优点和兴趣,而且还能够非常主动地迎合和非常巧妙地引导织田信长的兴趣。于是,他除了倾其所能,向织田信长传授拳掌、刀剑和相扑等各类武艺之外,还为织田信长请来了多位有名的老师传授兵法和战技,如织田家中有名的兵法家平田三位为其讲授行军布阵之法,尾张国有名的神射手市井大介为其传授弓箭之术。在各类武器械具中,最让织田信长感兴趣的,是刚刚传到日本不久的洋枪,平手政秀专门为他请来了号称“战国第一神枪手”的桥本一巴,向他传授射击之术。他吊在和服腰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袋子里,就有两只是分别用来装枪弹和火药的。
堪称武技和军事天才的织田信长,对各种武功战技的学习,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会使用,也不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老师传授的一招一式,而是要把每一个动作分解开来,仔细琢磨、彻底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为止。对于他情有独钟的洋枪,则更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洋枪,织田信长就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与手持这种武器的人对战,只听到一声响,还没有看清楚对方如何出手,自己就已经死了,旁人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声音可以杀人!这简直是一种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刀枪弓箭之类根本无法和它相比!可是,毕竟洋枪传到日本才几年的工夫,就连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神枪手”的桥本一巴师傅,也只是能熟练使用而已,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为此,他将织田家从来自堺港(注)的商人手中花一百五十贯一支的大价钱弄到的洋枪拆开,认真研究它的结构和性能,试图理解和领悟其制胜的奥妙,从中探求出最适合其发挥作用的战法,弄坏了两三支价值如此不菲的洋枪也在所不惜。
就在织田信长自觉已略有心得,并将之投入实战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之时,神佛保佑,竟将那位把洋枪传到日本的中国海商汪直送到了尾张国,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他当即向织田信秀跪了下来,整个头也俯在了地上:“父亲大人,请允许我作为尾张织田氏迎接京都贵客的接待奉行。信长以武士的名誉发誓,绝对不会做出令织田家蒙羞之事。”
瞬息之间,态度就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织田信秀当然不敢相信织田信长的保证,便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平手政秀。
平手政秀含笑不语,只冲着主公微微点了点头。
织田信秀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仍抱着疑惑的神情。
平手政秀便对织田信长说:“吉法师,你要明白其中责任的重大,不要辜负了主公对你的信任啊!此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刚才提到了你与美浓国公主浓姬殿下的婚事,主公想知道你是否赞成这门亲事。”
平手政秀突然将话题转移到了尾张、美浓两国联姻一事上,令织田信秀颇为诧异,也略微感到了一丝不满。因为战国时代大名、领主之间的联姻,无一不是与政治有关,自然不必考虑当事人的感受,更没有赞成不赞成的说法,他这样问,肯定要遭到那个不明事理的劣子的断然拒绝。
果然,织田信长很干脆地说:“我不同意!”
平手政秀问道:“哦,为什么?”
织田信长毫不客气地说:“她的父亲是‘蝮’,定与他人有所不同。想必他的女儿也不会例外。谁愿意被窝之中睡着一条冰冷的毒蛇?”
平手政秀呵斥他说:“别胡说!这不是开玩笑,你要知道织田家的安危与这桩婚姻有直接的关系。”
织田信长抗议道:“爷爷,你又来了!织田家又不是我一个人,安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与我和‘蝮’的女儿的婚姻,又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问题是,美浓那边提出了婚约,定会派人前来查探你的底细。你那些怪异的行为,也一定会引起对方公主的反感。为了尾张织田氏和美浓国两家能够顺利联姻,也为了你们这桩战国时代最好的姻缘能美满幸福,拜托你一定要稍微收敛一点。”
“要是讨厌,那我有什么办法?哼,如果她是那种女人,我宁可不要。”
“那位公主才貌双全,在美浓一带很有名气;而且斋藤道三十分喜欢那位公主,她说一句话,足以影响她的父亲。”
织田信长突然笑了:“爷爷!既然她是那么聪明的女人,我还是保持我的本色好了。如果我改变态度收敛行为,这桩对织田家十分重要的婚姻就难成了!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若是这桩婚姻不成,我把脑袋给你?”
“啊?为什么?”
“因为她是‘蝮之道三’的女儿啊!”
说完之后,织田信长一溜烟地跑掉了。
平手政秀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之后,才回过头来,对织田信秀微笑着说:“主公,吉法师公子这么说,你可满意吗?”
织田信秀仔细琢磨着儿子临走之前丢下的那句话,也明白了平手政秀的苦心:这个貌似放荡不羁、毫无头脑的儿子能一眼看穿“蝮之道三”与尾张国联姻的用意,并能因势利导采取合适的对策,怎会是被人们称之为“尾张的大傻瓜”的那种人?
不过,织田信秀还是长叹了一声:“以前不明白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总是担心他不能继承和保护家业;如今知道了,却更是担心了……”
注:堺港——日本战国时期出现的自治城市,市政经营由36人组成的“合众会”掌握,是当时的商业中心和自由港,维持了多年,后被织田信长用武力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