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率军攻打美浓,被美浓国主“蝮之道三”斋藤道三击败,狼狈不堪地退回那古野城,还被斋藤道三乘胜反攻到了尾张国内,一时局势极度危急。
但在另外一场战争之中,他们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那便是与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一场明争暗斗。
尾张的东南面毗邻三河,两国以一条不算很长的矢作川为界。若论疆域,一水相隔的三河要比尾张大上许多,但河西岸的尾张拥有物产富饶的尾张平原,河东岸的三河却是高耸的崇山峻领,海面上湿润的空气无法进入到大山之间的峡谷和山原,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物产也极度匮乏。因此,在幕府当初划分领地时,三河只被算为二十四万石,而尾张却能被算为四十五万石。
虽然在近畿诸国中,三河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但进入战国时代之后,也应运而生了两位诸侯,即冈崎城的松平氏和刈谷城的水野氏,各领有三河三分之一领地,拥有两三座城池,同仕于骏府的今川氏。
或许说他们两家为诸侯有些夸大其辞了——三河、尾张,连同远江、骏河,当初都被幕府划给自己的嫡系亲属、世袭管领之位的斯波家族,因此,骏府的今川氏不过是斯波氏的家臣而已。也就是说,无论是松平氏,还是水野氏,更不过只是斯波氏家臣的家臣而已。只是后来,今川氏驱逐并取代家主斯波氏成为领有百万石领地的大诸侯,他们才跟着水涨船高,升格为具有一点独立性和自由权利的地方豪族势力。但是,松平氏领地之中只有冈崎这一座勉强还能算是大城的城池,领地也不过只有几万石,按战国时代通用的兵力换算方法,一万石可以招募到二百五十名士兵,他们所能拥有的兵力最多不过两三千人而已。
尽管如此国小势微,但松平氏却拥有着令周边诸国大诸侯们都不敢小觑更垂涎三尺的一件至宝,那就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武士集团——松平党(注)。
三河落后的经济状况,尤其是封闭的生存环境和艰难的生活景况,使三河人能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世世代代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既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三河人,也培养出了一大批骁勇善战、忠诚无双的武士,如酒井氏、石川氏、阿部氏、大久保氏等地方豪族,他们矢志效忠于松平氏,组成了松平党,在前代家主松平清康的带领下,不停地向外扩张,侵袭和蚕食与自己有世仇的水野氏的领地,对外以强硬姿态对抗西边势力急剧扩张的尾张织田氏。在一切靠实力说话的战国时代,正因拥有松平党无限的忠诚和骁悍的战力,松平氏才能在强敌林立的三河立足,就连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上百万石领地的今川氏也不敢对自己的家臣、只有区区几万石领地的冈崎城主松平清康随意指手画脚。
不过,这一切已成为过眼云烟,八年前,松平氏前代家主、有名的战国武将松平清康被仇敌刺杀,只有十三岁的嫡子松平广忠继任城主,由于松平广忠身体嬴弱且生性怯懦,松平氏的实力就一落千丈,不但再也无力与东边世袭贵族骏河今川氏和西边新兴强势诸侯尾张织田氏抗衡,甚至被自家的世仇刈谷城的水野氏飞速超越,以至于六年前,强敌环视、朝不保夕的松平广忠不得不忍辱接受了仇敌水野氏的安排,迎娶了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的女儿於大为正室。
战国时代的每一桩婚姻,无不打上了强烈的政治烙印,每一个出嫁到别国的女人,不是被充为人质,就是当作间谍,具体如何,全靠双方的实力和地位决定。松平氏的势力不及水野氏,接受这桩婚姻,不仅是任由对方派来了一个间谍日夜监视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接受了一个统治者来奴役自己。
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了家族利益而接受了这桩屈辱的婚姻安排的松平广忠和身负重任下嫁到松平家的於大之间,由起初的相互提防,渐渐变成了相互容忍和接受,甚至更进一步地产生了远比平常夫妻更深厚的真挚感情,守着他们那可怜的数万石的领地和冈崎城,过着寻常夫妻那种宁静的生活。
不过,生逢乱世,现实总是那样的变幻莫测,又是那样的残酷无情,这对年龄分别只有十六岁和十四岁的少年夫妻之间幸福的生活只过了不到两年,他们的嫡子竹千代只有一岁的时候,厄运再次来临,一直仕于骏河今川氏的水野氏倒向了尾张的织田信秀,今川义元就强迫松平氏与水野氏断绝所有的关系,也就是说,松平广忠必须和妻子於大离婚。
松平广忠尽管生性怯懦,却也不甘心如此任人摆布,但是,乱世之中,无情的现实已经把个人的意愿弱化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趋炎附势才是生存之道,尤其是对于那些夹在强大势力之间的小领主,不得不选择投靠一方才能勉强自保。多年以来,松平氏一直与西边的尾张织田氏相互攻杀,加之世仇水野氏已经选择了投靠织田信秀,松平氏再去依附尾张织田氏已没有可能。因此,面对着今川义元的强硬命令,松平广忠要么接受,表明自己无条件地依附于东边的强大势力骏河今川氏的决心;要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率全部力量奋起抗争,最后被势力强大的骏河今川氏亡国灭族。除了这两条路之外,根本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纷纷提出“以家族利益为重,无论如何也要保全松平氏”的劝说下,身负冈崎松平一族重任的松平广忠不得不再一次屈服于命运无情的嘲弄,屈辱地将深爱的妻子送回了娘家刈谷城。从此,冈崎城年轻的城主松平广忠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终日借酒浇愁,幸好有那些忠勇善战的松平党勉力支撑危局,才保全了冈崎松平氏的领地不被虎视眈眈的织田氏夺去。
残酷的打击三年后再一次降临在冈崎城和松平广忠的头上,将他们推向了不幸的深渊——随着尾张织田信秀势力的不断壮大,骏河大名今川义元内心的担忧也渐渐加重,为了进一步掌握和控制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的冈崎城,更为了驱使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为自己卖命,今川义元已经不再满足于冈崎城在形式上对今川氏的臣服,要求松平广忠将只有五岁的幼子竹千代送到骏河做人质。
战国时代,同宗相残、家臣背叛是司空见惯之事。因此,除非征战沙场,家主连同家主的继承人轻易不能远离自己的本城,至于在被迫充为人质的情况下离开本城,更是极其罕见。竹千代是松平广忠的嫡子,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冈崎城日后的城主,今川义元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如果冈崎松平氏的实力再稍微强大一点,完全可以讨价还价,甚至可以对这样蛮横无理的要求不屑一顾。
不过,当此一切全凭实力说话的乱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道义和良心的存在,弱势的一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和可能,除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放手一搏,将冈崎松平氏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于是,五岁的竹千代不得不离开冈崎,前往今川义元为他指定的软禁地点——骏河首府骏府的静冈寺。
这段屈辱的旅途在半路上就结束了。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当竹千代的轿子进入一片小树林时,突然被一群持刀的黑衣蒙面人包围了。关系到幼主的安危,护送侍卫见寡不敌众,就没有做无谓的抵抗,而是以切腹的悲壮捍卫了三河武士宁死不屈的尊严。竹千代也因此改变了预定的行程,被带到了尾张织田信秀的本城那古野城。说来真是可怜,五岁的竹千代做人质的宿命并没有改变,只是寄主由变成了骏河今川氏变成了尾张织田氏而已。
尾张织田氏苦心策划并成功实施这一长途奔袭行动,主要原因不外乎就是牵制冈崎松平氏及其麾下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确保尾张国东部的安定。而这一点,在尾张与北方的美浓国相互攻杀不休,并已经显露败象的时候,就显得及其重要!甚至,当冈崎松平氏的当代家主、冈崎城主松平广忠身故之后,忠诚的松平党很可能会为了保全冈崎松平氏的血脉、幼主竹千代,转而倒向尾张织田氏!
这一行动当下可解燃眉之急,日后可收不世之功,其策划者、具体组织实施者,就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只有十四岁的织田信长!这也是他第一次出战,初试啼声便能取得这样显赫的战果,真不愧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儿子,乳虎出林,声镇山谷!
注:党——日本中世的武士集团。平安后期到镰仓时代,武士集团以同族血缘关系结合在一起,到南北朝时代,中小武士打破了只论血缘的锢蔽,实行地域联合,结成新的集团,也对领主效忠,却具有一定的共和性质,被称为“党”。最有名的有三河的松平党、九州的松浦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