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朱厚熜当初预料的那样,朝野上下对宦官干政、东厂肆虐早已深恶痛绝,只不过是碍于阉寺之辈都是皇上家奴,隐身于皇权之后,打着皇帝的旗号作威作福,身为人臣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皇上有意要抑制内官撤裁东厂,立刻赢得了满朝文武的一片颂扬之声,即便那些曾得到吕芳颇多恩惠之人,也担心背上“攀附权阉、侮辱斯文”的恶名,不敢公开提出反对意见,争论的焦点便转移到了加重内阁职权之上。
与朱厚熜施行的所有有悖于祖制的新政一样,这一举措遭到了不少官员上疏抗谏,曰“高皇帝鉴于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 因此,他们反对加重阁权,恳请皇上亲操权柄,乾纲独断。
还有人甚至由此扯出了皇上前两年里便实行的考成之法,曰“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复,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今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误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名曰明号令、信赏罚,实夺部院、科臣之权,意欲指挥六部、胁制科臣,文武百官拱手听令。”因此,他们不但要求皇上抑制内阁相权,更要废弛不合祖制的考成法。
经过了这么几年的新政之争,朱厚熜对于这样的迂腐之论早已是司空见惯,立刻扔进了字纸篓中不予理会,因为他知道,象这些不明大体,喜欢钻牛角尖的迂腐书生毕竟只是少数,京城各部院司寺衙门的大多数职官司员都不敢在这样涉及国家根本的朝政大计上随意置喙,而是把眼睛盯着号称“朝局风向标”的内阁,等待着自己的靠山表态。
并没有让自己的门生故吏等待太久,首辅严嵩与次辅李春芳便会商改定了有关御门听政、阁员奏事和办公厅诸臣参与会揖的奏疏,拿去征求阁员徐阶的意见。则因此事与自己关系不大,态度无可无不可,也就在奏疏上署了名,。
不过,徐阶可不是单纯地卖面子给夏、严两党,还有自保之需——这一系列的事情皆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进士杨继盛进献《流民图》揭发山东莱州大案而起,他偏偏又是杨继盛的座主。
举子中式,一般要向本科主考官投门生帖,拜其为座主。座主之称源之老师,但又比老师更深了一层,因为能被点为会试主考的,一般都是内阁辅臣、朝廷要员。他们无一不会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不遗余力地提携重用自己的门生,因而座主兼有老师和仕途领路人的双重身份。而门生也正因如此,对于座主则无不奉事惟谨,双方结成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官场同盟。杨继盛是徐阶取中的进士,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徐阶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直至海瑞那份奏疏上达天听,事情才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回护杨继盛。当然,回护杨继盛也是回护他自己——杨继盛获罪,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便是取中他为进士的徐阶。
三大派系头面人物联名拜上奏疏,公开表明了支持的态度,那些迂腐书生的抗议就被淹没在朝臣一片赞同的声浪之中了。
蓄势待发的朱厚熜见火候已到,便召见了严嵩,君臣二人在东暖阁密议了许久。嗣后,他将海瑞那份《请抑内官重阁责疏》发回内阁拟票。不到半日,内阁便送来了严嵩拟的票,要旨有四:
其一,设御前办公厅,督办海市钦使高拱与大理寺丞严世蕃调任办公厅正四品协办,行走御前,参赞机枢;并从翰林院遴选数位庶吉士为办公厅秘书,伺候笔墨;
其二,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小事由内阁会同五府、六部等有司衙门处置,每三日由内阁辅臣于朝会之上陈奏政务得失,定期列出祥单呈送御览,并报办公厅备查;大事御前奏对,恭请圣裁;
其三、内阁设资政一职,与首辅并列,位在各位阁员之右。内阁资政不负责具体政事,却对内阁庶务有举劾及提请交付朝臣集议之权。委任前首辅夏言为内阁资政;
其四,撤裁东厂,所属职官番役一律并入镇抚司,镇抚司由司礼监太监会同锦衣卫指挥使共掌。
皇上将海瑞那份《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明宣诸臣之后,满朝文武就知道圣意已决,对于其中第一、二、四条早就能猜个**不离十;甚或从严世蕃高中制科第一和高拱进献番薯都被皇上明发邸报予以褒奖,朝臣们都能猜到他们即将为皇上所大用。而且,对于第四条将东厂明撤暗留,并入镇抚司,朝臣们也都能想得通:终究能让皇上放心的,还是那些家奴,内阁事权实权加重,皇上不防着那些阁臣一手?
惟有第三条增设内阁资政一职并起复夏言担此大任,却是满朝文武都未曾想到的。因此,乍一听闻,他们无不为之震惊不已,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皇上的安排简直妙不可言:夏言不惜背上天下骂名,辅佐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居功甚伟,尽管京城出了薛、陈谋逆夺宫的大乱子,但夏言毕竟只是负有失察之罪,皇上震怒,让他停职休养没错,可一直把他闲置起来也不是个事儿;而严嵩柄国两年来,朝政并无重大过错,更辅佐皇上平定江南叛乱、严厉惩治江南乱臣逆党,以及废弛海禁、开立马市海市,朝野上下多有“中兴名臣、太平宰相”之风评,于情于理,皇上都没有将他弃若蔽履、另择贤能的道理。
当然,还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便明说的理由:加重阁权之后,内阁首辅已隐隐有前朝宰相之权势,若不加以钳制,势必会出现统领百官对抗皇权的权相;而若论钳制内阁首辅严嵩,放眼大明朝野,谁能比得上几度入阁,并与严嵩恩怨纠结一生的夏言!
满朝文武大致能揣摩到圣意,但他们却没有想到,夏言能再度复出,还是拜陈洪所赐——他呈送给皇上的东厂番子暗探辛辛苦苦搜集到的那些朝廷要员“不轨言行”非但没有让朱厚熜心生疑虑,反而使他更看清楚了一个人,便是前任内阁首辅夏言。
通过这两年的对比,朱厚熜感到,夏言和严嵩两人都是治国之才,虽然夏言不如严嵩那么听话,但无论是操守还是品行,夏言都比严嵩要强上许多——别的不说,就拿这次抑制宦官、加重内阁职权之事来说,不是至公无私之人,也不会象他那样虑事行事只从国家利益出发,丝毫不考虑一己之私利!
不过,若是将夏言起复,按照明朝内阁“先入阁者为长”的规矩,他理应复任首辅,这就让朱厚熜左右为难了。
严嵩接任首辅之后,各项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尽管他伙同其子严世蕃有贪墨纳贿之情事,却没有影响到国家大政方针的推行,反而在帮助商人争取合法地位、推动商品经济发展方面还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没办法,那些不受贿的清流官员一时还无法改变“士农工商”的封建流品观念,死抱着“农耕为本”的祖制不放,不会支持开海禁、开互市,更不会赞成给予商人一定的政治地位,如何能领会圣心之深远?
此外,这几年里,朱厚熜锐意改革,实行了诸多富国强兵的新政,并废弛海禁,开立马市、海市,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取得了显著成果,但他自己也知道,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已经根深蒂固,要想促进资本主义萌芽,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如今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而已,要继续推行改革,就必须集权。严嵩一贯以柔媚事君,无论朱厚熜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他也不会公开顶撞——这次将海瑞的奏疏封驳退回既是一个特例,更是为了向皇上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窃权自用的野心。对朱厚熜来说,严嵩这个既能干,又不象夏言那样有自己的独立思维和道德底线的内阁首辅是不可或缺的。
思虑再三,朱厚熜决定增设内阁资政一职,并将此重任委于夏言,一来可以牵制严嵩,不让他有专权擅政的机会;二来也可以让夏言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继续发挥为国家余热,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为了安抚惊恐不安的严嵩,更为了让他能死心塌地地继续卖命,朱厚熜让严世蕃与高拱一起进了已被官场中人称为“小内阁”的办公厅任职,在办公厅中早早就埋下了新一辈朝臣党争的根苗——对于封建王朝永远也根除不了的朋党政治,朱厚熜是既恨之又爱之,恨只恨那些朝臣时常囿于党争而贻误国事,总是不能团结一致向前进,更影响到了国家机器运转的效率;爱则爱在正因朝堂之上朋党丛生,他这个皇上才能借力打力左右逢源,将朝政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加重了内阁事权实权的情况下,这一点尤为重要。两害相权取其轻,效率不效率的也只好放在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