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和徐阶两人到了乾清宫外,还未他们通名报姓,送皇上回来的陈洪就出来了,低声说:“不必通报了,快些儿进去,皇上正等着两位老先生呢!”
“陈公公且慢。”严嵩低声说:“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人臣不敢擅入,恳请公公代我等回奏皇上,请皇上移驾东暖阁接见我等。”
陈洪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这个话,还是请两位老先生自个回奏皇上的好。”
严嵩吃了一瘪,也不动怒,接着问道:“皇上圣体可安好?”
陈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说呢?”
两位内阁辅臣心里同时一震,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抽紧了几分。
进了乾清宫,只见一张竹躺椅摆在大殿的中央,朱厚熜微微闭着双眼躺在上面,眼圈发红,额头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却仍挡不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
陈洪悄悄地走到朱厚熜的跟前,从竹躺椅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块新的面巾,在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的金盆里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中,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面巾,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然后用冰巾换去了他头上的那块面巾。
严嵩和徐阶两人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臣等恭祝皇上万岁——”
一直有气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的朱厚熜突然暴起,一把抓起陈洪刚刚敷在他额头的面巾,朝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内阁辅臣砸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了严嵩的当朝一品礼冠一边的帽翅上,将礼冠砸得一斜。
似乎被皇上的凛然天威吓住了,严嵩的身子竟也一斜,他赶紧把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跪在他身后的徐阶见是如此,也赶紧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放在了地上。
严嵩再抬起头,已然老泪纵横:“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都是臣的错。皇上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圣体安泰与否牵动百官万民之心,臣恳请皇上珍惜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朱厚熜紧紧地盯着严嵩:“你说的天下苍生,可包括‘菜人’?”
方才杨继盛奏对之时,严嵩尽管大为惊惧,但也一个字也没敢漏过耳去,不过此刻,他当然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臣愚钝,臣没有听说过菜人,也不知道菜人是何物……”
“你没有听说过?朕告诉你,菜人是……是……”朱厚熜怒吼着说:“被宰来吃肉的人啊!哈哈哈哈哈!”说着,他突然狂笑起来。
严嵩和徐阶都以为皇上发了失心疯了,惊恐地抬起了头,叫道:“皇上,皇上……”
朱厚熜越笑声音越大,几乎连这恢宏宽敞的乾清宫都被笑声震动了,接着又有泪水汹涌地流淌在他的脸上:“菜人!哈哈,菜人!朕也是头一回听说!朕膺天命为九州之主、万民君父,一心励精图治、致力中兴,结果呢?我大明朝出了菜人了!朕的子民,被人当猪羊一样宰了当菜来吃了!煌煌史册,哪里见过这样的太平盛世啊!”
严嵩和徐阶同时叩头下去:“皇上求治之志、恤民之心,感天泣地!”
“不!”朱厚熜再次怒吼道:“是昏天黑地,昏天黑地!朕躬德薄,一至于斯……”
徐阶突然抬起头来,大声打断了朱厚熜的话:“皇上错了!”
回到明朝,还从未有人敢公开指责自己错了,朱厚熜立刻将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到了徐阶的身上,厉声说:“朕错在哪里了?发生这种惨绝人寰之事,莫非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还要说朕是尧舜之君,说我大明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话,朕听够了!”
徐阶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说:“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早朝,皇上与满朝文武集议推行新政之大计,言及上年冬天陕西通省并山东几个州县都未下雪之时,曾与诸臣说过,九州之大,水旱无时不有。《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自尧舜之时便是如此,丰年存粮备荒,欠年赈济灾民是君父与诸臣不可推卸之责任。莫非皇上竟忘了吗?”
被徐阶抢了风头,严嵩略微有些不快,忙说道:“上苍不悯人主之心,自古使然,即便尧舜禹汤之时,亦不能使上苍垂怜,于九州万方处处恩泽以丰沛之雨露,浩荡以和煦之春风,这也正是上苍欲使皇上知晓‘为君不易’这一千古不移之理的良苦用心。皇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肩上担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且不必因一州数县受灾而如此自责,更不必因之郁结于心,以致圣体违和,震动天下……”
见皇上似乎不为自己的劝慰所动,严嵩又试探着说:“再者,莱州灾情只是杨继盛的一面之词,是否属实还尚未可知……”
没想到,这句话却触了皇上的眉头,朱厚熜立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朕相信杨继盛!”
他看着两位内阁辅臣,冷笑着说:“你严嵩会说些好听的话来骗朕;还有你徐阶,也会说些违心的话来骗朕,可杨继盛不会!敢给朕呈上这副《流民图》的人,不会骗朕,永远都不会骗朕!”
两位内阁辅臣闻言都是一震,想到这几年里秉承圣意,一力推行新政,招惹了朝野士林多少非议和责难,如今却得了皇上那样的评价,都是悲从心来,哽咽着说:“臣等受皇上社稷之托,却不能佐君治平,与民安乐,有辱圣心厚望,恳请皇上革去臣等本兼各职以谢天下……”
也不知是两位内阁辅臣说的那样悲凄,引得朱厚熜也为之心软,还是方才的一阵发泄耗尽了力气,他无力地坐回到了躺椅上,喘着粗气说:“或许朕话说的重了点。请罪的话就不必说了,如今也不是你们给朕撂挑子的时候,都把帽子戴上,起来吧。”
等严嵩和徐阶都站了起来,朱厚熜说:“先贤有云,王者以百姓为天。苍天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朕只有为百姓谋造了福祉,苍天才会还恩于朕,出了这种奇惨祸变,也是苍天示警,告诫朕做的还不够,这是朕的责任,你们也不必惶恐。不过,朕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托付给你们这些内阁辅臣,莱州之事该如何处置,内阁得赶紧拿出章程来。”
严嵩赶紧躬身应道:“臣立刻派人彻查……”
“彻查?一来二去至少也得三两个月,等你把事情查清楚了,朕的子民也都饿死了!”朱厚熜冷冷地说:“杨继盛都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你这个内阁首辅竟没有这点爱民之心?”
“是臣未将详情奏明皇上,其实不必派员远赴山东。”严嵩赶紧说:“据臣方才询问杨继盛,他起初跟随时任翰林院编修彭时亨赴山东宣讲国朝农务善政之时,便已得知莱州之事。本欲上书,为彭时亨所劝阻。山东之事,责问彭时亨大抵便能知道实情。”
朱厚熜问道:“是不是因宣讲国朝农务善政有功,今年年初由马阁老举荐刚刚升为修撰的那个彭时亨?”
皇上如此心细如发,连一个小小的编修升修撰都记在心里,还能记得是马宪成举荐,严嵩心里不由得一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这等大事,他为何不奏报朝廷?”
引信既已点燃,接下来的事情顺势而为即可,严嵩也就不必再费心撩拨皇上的怒火,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臣也曾问过杨继盛,可他也不知其中原委。”
朱厚熜转头朝着陈洪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派人把那个彭时亨给朕抓起来,拷问山东详情,从速报来!”
陈洪赶紧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朱厚熜又继续说:“莱州百姓已绝粮数月,每时每刻都又饿毙之人,一刻也不能耽搁,内阁先要拟出个发粮赈灾的方略来,一俟消息确实,就要着速施行。”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严嵩说:“臣也以为杨继盛夸大其辞、危言耸听或许有之,颠倒黑白、妄言欺君则断然不敢。那么,如其所言,莱州受灾百姓有数十万之多,臣奏请发山东各处官仓储粮用于赈灾。如若不够,山东通省去年的秋赋尚未解运京师,可先用于放赈,并着山东布政使司衙门从藩库里拨出银子,购买义仓及百姓存粮,所耗钱粮据实由户部冲销该省应解之赋税。”
朱厚熜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若还是不够,江南去岁的秋赋也该启运了,着漕运总督衙门将漕粮留在山东,需要多少留多少。”
一州灾民,以山东本省钱粮完全足够赈济,不必动用江南漕粮,但无论严嵩还是徐阶,此刻都不敢跟皇上较这个真,都躬身应道:“臣遵旨。”
“救灾如救火,赈灾方略就不必呈给朕看了,内阁以八百里加急发出急递,着各衙门立刻去办,一刻也不能耽搁。”
“臣遵旨。”
陈洪走了之后,皇上身边再也没有内侍,严嵩觉得到了再烧一把火并兑现许给徐阶的承诺的时候了,便又说:“皇上,新科进士杨继盛该当如何处置,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立刻瞪圆了眼睛:“处置?你什么意思?”
“回皇上,杨继盛进献逆画诽谤朝廷,已被黄公公命人锁拿,却有一帮新科进士跟着起哄,拼死不让黄公公的人把杨继盛带走,如今正与黄公公及镇抚司、提刑司的人对峙于大殿之上……”
“什么?!”朱厚熜头“嗡”得一声,真是船漏恰遇顶头风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