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着那份“臣弟”的血书也是一头雾水:“南京闹了大半年,竟闹出这么大的鬼名堂来!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尽管是谋逆祸首,可毕竟也是天潢贵胄,可杀之而不可辱之。因此,听到主子万岁爷将自己的堂弟称为“王八”,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的张明远和带着他来觐见的陈洪都是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也难怪朱厚熜这么生气,有益王朱厚烨这么一封委过于勋贵,为自己洗刷罪名的“求救书”,他谋划了许久的一项重大决策,要施行只怕就难了——
创业难,守业更难。明太祖朱元璋坐了龙庭之后,为了将国家牢牢控制在朱明一家一姓的手中,更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可谓是苦心孤诣、精心布局,定下了“立太子以定国本,用诸王以为藩篱”的原则,从洪武三年起便大肆分封诸王,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到全国各个战略要地,以为从此便可以江山永固,后世其昌。可惜,事情完全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由于诸王在星罗棋布的封地内建有王府,辟置官属,虽然无权干涉地方民政,但都建有自己的武装亲王护卫都指挥使司,少则三千人,多则一万九千人,分封北方边塞防备蒙古故元势力的九位亲王更是手握重兵,军中大将受其节制,小事立断,大事才奏报朝廷,成为跋扈一方,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致乱之源,也埋下了建文帝朱允汶削藩、燕王朱棣起兵靖难这样骨肉相残的奇祸惨变的祸根。
明成祖朱棣打着维护祖制的旗号起兵靖难,反对削藩。一俟靖难功成,削起藩来一点也不手软,总算是解决了藩王拥兵自重、对抗朝廷的问题,但他的着眼点只在褫夺藩王手中的兵权,削减王府护卫数目,最终还是没有敢对朱元璋当年定下来的诸子分封制动刀子,潜在的危机一点也没有减少。有明一代,时常有不甘为臣的藩王宗亲窥测天位,谋逆作乱,不断上演着朱明皇族骨肉相残的悲剧,则更是朱元璋始料不及的。
此外,皇室宗亲封爵太滥,也为大明王朝埋下了衰败覆亡的祸根。朱元璋初封只有王爵,后来又钦定《皇明祖训》完善了宗室封爵制度,规定:皇帝的嫡长子为太子,次嫡子和庶子封为亲王;亲王的嫡长子为世子,嫡长孙为世孙,承袭亲王爵位;皇太子和亲王的次嫡子和庶子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嫡长孙承袭亲王爵位;次嫡子和庶子也都授予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从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及以下,皆授奉国中尉。亲王和郡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而镇国将军以下到镇国中尉都要降级袭封,镇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奉国将军,每代不分嫡出庶出,都要降袭一级,到奉国中尉则不再降袭。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也各有爵位,只是不能承袭罢了。
也就是说,无论传了多少代,只要大明不亡,那些血管里哪怕只流着一丁点朱元璋血脉的龙子凤孙们,或大或小总有个爵位。洪武年间皇室宗亲只有58人,可是父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几代下来,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便成为一支庞大的皇族集团。如洪武二十五年封于山西大同的代王,到了百年之后的孝宗弘治年间,就生子570余人;而洪武三年封于太原的晋王,到了嘉靖年间,就增加了郡王、将军、中尉等1851人。全国总计已有皇室宗亲一万九千多人。这些皇室宗亲享有各种特权,从呱呱坠地便有一份可以吃到老的禄米,不用为生计发愁。同时,祖制又不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进入仕途,更不允许他们从事农、工、商等“贱业”,终日无所事事,嬉戏度日,坐待老死。极度无聊的生活造成了许多变态的人,作恶多端者有之,穷奢极欲者有之,恣意虐待王府职官属员、内侍宫女者更是比比皆是,种种暴行秽迹令人发指。可就因为他们是龙子凤孙,不闹得天怒人怨以致惊动圣驾,下旨切责或褫夺爵位,地方官府也是无人敢管,庶民百姓则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还不算,光是用于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每年就要耗费国家粮米银钱无数,已令朝廷财政不堪重负。按规制,朝廷每年要依例给每位亲王粮5万石,钞25000贯,锦100匹,绸300匹,纱罗、丝绢、冬夏布各2000匹,棉5000两,盐500引,茶1000斤;依例给每位郡王粮3万石,钞2万贯,锦40匹,绸300匹,纱罗各100匹,绢500匹,冬夏布各1000匹,棉2000两,盐200引,茶1000斤;其他爵位也分等供给,各项开支不胜繁举。还有历代皇上所赐的子粒田,都是上好的官田,虽不能买卖,地方官府却要把每年核定的赋粮税银一文不少地送到王府,遇到天灾年成不好也不得豁免,只能挪用朝廷赋税收入填补亏空。庞大的皇族集团就象是一条条肥硕的蛀虫一般,正在慢慢蛀空着朱元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帝国大厦。
纵然泱泱中华富有四海,也经不起这些蛀虫如此折腾。到了嘉靖年间,全国各地每年供给京师的粮米共400万石,各地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却要800多万石。两京一十三省中,因南直隶和浙江是天下富庶、国朝赋税重地,云南又是蛮荒瘴夷之地,依例不分封诸王,许多藩王就被封在湖广、河南两个富庶省份。夏秋两赋解送京师之后,河南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过80万石左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00万石;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的湖广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足120万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50万石,以两省两年存留之粮尚不够皇室宗亲和府衙一年之用,还得朝廷另行贴补。推而论之,两京一十三省那一万九千多位皇室宗亲,一年又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大明拥四海之富,却年年亏空,非是无财,而是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龙子凤孙、贵戚勋显鲸吞净尽了!
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挥霍无度、浪费国帑,已成为国朝一大锢蔽。为了缓解财政危局,朱厚熜洞察时弊,对皇室宗亲、贵戚勋显所受赐的子粒田开征五成的赋税,其实是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玩了个花样,暗中削减了他们一半的供奉。即便是如此的救难之策,被触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亲、贵戚勋显也是大为不满,勾结外寇犯境、京城夺门谋逆、江南造反靖难种种前所未有的祸变接踵而至,大明王朝于万般艰难之中苦苦支撑危局,却在同时,也让朱厚熜看到了彻底割除国朝身上的一大毒瘤——皇室宗亲的绝佳契机。
江南叛乱,受封于江南诸省的皇室宗亲之中,除了荣王阿宝偷偷潜逃到北方之外,其他人则多附逆倡乱。其后因争权夺利,叛军在南都发生了内讧,其后又爆发了益藩辽藩之间的亲贤之争,起初收买军镇造反的楚王朱厚纲、汉王朱厚憬等多位藩王和起意窥测监国之位的辽王朱宪也因而不知所踪,大概不是殁于兵乱,就是已被南都勋臣贵戚暗害了。叛军北上靖难,河南、山东两省皇室宗亲也多有附逆者,如宪宗第七子、就藩于山东青州府的衡庄王朱厚燆就跟着叛军一起逃到了江南,给了朱厚熜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理由和机会。
说起来,国家养了朱元璋的龙子凤孙近两百年,他们又肆意侵吞官田、兼并民田,一个个肥得流油,抄了他们的家,钱也有了,土地也有了,长期被皇室宗亲压迫盘剥的百姓得到解放,正好为全面推行新政,推动商品经济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奠定了人、财、物力的坚实基础。
文雅一点来说,大乱方能大治,江南叛乱为朱厚熜带来了推陈出新、锐意改革的契机;更直白一点来说,从朱元璋开始,国家就养了这么一大群猪,养了近两百年,到了中平守成的嘉靖时期,也该杀来吃肉了!
这段时间,随着平叛军的节节推进,取得平乱之役的全面胜利已是指日可待,朱厚熜的心思已经由军事转向了这件关乎大明王朝中兴伟业成败的大事之上。他命张居正为他查找历朝历代的典籍史册,搜集整理宗人法的沿革,对比利弊得失。同时,前些日子内阁大臣关于改革茶政之弊的那场争论,使他明白了“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道理,为了给自己找到理论根据,他还命张居正重点查找当初明成祖朱棣关于削藩的圣谕,自己心中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简单点地说,他的“屠刀”如今已经不只指向那些参与了谋逆的皇室宗亲,而是要借助这次诸多皇室宗亲一同参与谋逆的机会,对所有朱元璋的血脉动手了。
可是,身为谋逆祸首的益王朱厚烨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全部过错都推到南都那帮勋臣显贵的头上,他便没了罪,其他人则更可以轻松脱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朱厚熜再提变革宗人法之事,朝野内外难免会有 “虐待天亲”啊,“视天位而过于重,视天亲而过于轻”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更有可能还会有许多迂腐的朝臣俯阙痛哭,恳请他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网开一面,以示天家慈孝,或许还会跟他玩出什么“以死抗谏”的把戏。当此内乱初定,人心惶恐之际,他也不能不顾及社会舆论的影响,不能不维护朝廷安定团结的大局。
头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