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实,你怎会做出这种误国误军之事!”书房中,传来夏言刻意压低声音的质问。
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春芳并不恼怒,反而好整以暇地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碗盖,轻轻地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呷饮,一边说:“这茶不错啊!象是今年的明前。”
夏言也拿他没办法,气哼哼地说:“江南叛乱,南北隔绝,你李阁老能弄到今年的明前?”
“公谨兄如今竟也学会骗人了?这若不是今年的明前,你抉了我这对眸子去!”李春芳笑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皇上赏赐的也不多,就只两斤。走时给你一斤。”夏言没好气地说:“自己晓得就行了,别到处去说,省得有人说我得了皇上赏赐便四处炫耀。老朽还没有落拓到那个地步。”
“其实那个徽商名曰汪直者所贡来的新茶,皇上也赏赐了内阁辅臣,我也得了一斤,晓得你也有,就没有给你送来。”李春芳说:“你可知道严嵩得了多少?”
“这还需要问吗?既然是皇上的赏赐,几大阁员自不会厚此薄彼,”夏言一哂:“稼轩先生有言‘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你子实兄可是正德十二年的状元,怎问起新茶旧茶来了?”
李春芳略带尴尬地收起了刚刚翘起的一根指头,说:“可阁揆阁员都只得一斤而已,独你公谨兄得了两斤,这便不能不问了。”
“再问还是你已说过多次的老话,老朽还是那句回答:圣心难测,不过依老朽本意,今生是断不会再出来了,一俟朝廷平定江南,老朽就上疏朝廷,恳请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夏言说:“还是议事吧!你倒是老实对我说说看,皇上改革军制之举,你到底怎么看!”
李春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如此还敢自言要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
夏言顿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又带出了内阁首辅的口吻,自嘲地一笑:“许你们内阁辅臣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为何却不许我这个山野村夫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既然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生就不要再做优游林下的美梦了。”李春芳说:“当今圣上若是放你回归故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先莫要问我,说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春芳抱怨说:“好我的公谨兄啊!只反对撤裁三卫,严分宜那个老贼在皇上面前说我是奸臣,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敢再说什么?”
夏言嘲讽道:“他说你是奸臣你就怕了?何时我的子实兄成了这样畏首畏尾之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且你方才也说了,皇上动议要改革军制,连严分宜那个老贼都有意反对,你却为何力主此事?一个首揆,一个分管军务的阁老都反对,皇上也不是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君,兴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我看说你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那样一来,岂不是附和严分宜那个老贼了?”李春芳低声说:“若是被皇上以为你已与他结盟,别说是我,就连你也难有下场!”
“我就知道你定会这么想!”夏言质问道:“可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呢?真乱了我大明的江山,莫非你子实兄也陪着他严分宜完命?真要那样,天下苍生又如之奈何?”
“好我的公谨兄啊!如今柄国执政的是严分宜那个老贼,‘天下苍生’四个字只怕还论不到你我来说吧!”
“唉!”夏言长叹一声:“朝局历来为党争所误,千秋万代史书中,你我二人会被看成党争之人,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又有何分别?子实兄啊子实兄,你我自正德十二年待罪官场,一直以君子正道做人、为官、事君,修身持谨、克尽职守凡二十八年,历经多少风雨坎坷也未改其志,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可莫要晚节不保啊!”
听夏言的话越说越重,李春芳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分辩道:“要说我大明朝朋党之祸,你我也不是始作俑者!恰恰相反,你夏公谨却是大明王朝立国以来受党争之祸之第一人。若不是张熜张孚敬纠集一帮同党排斥打击你,首开我大明官员结党之先河,我又怎会有那么多的顾虑,非要在朝政大事上处处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唱反调?我看党争也没什么不好的,内阁辅臣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让皇上睡个安稳觉!这便是我当着皇上的面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吵闹不休的缘故,拼着被皇上骂上一句‘不识大局、无辅弼重臣之礼’,至少也能保得你公谨兄与我后半生平安!”
“子实兄慎言!”夏言起身,用手推了推紧闭的窗户,窗户纹丝不动,这才坐回到座位上,却担心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晓得李春芳那个大炮筒子会说出什么更加非人臣所敢言之言,就又转回到正题之上:“罢罢罢,你既已逢迎圣意,这个整军之事不施行怕也难了。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老朽为了皇上,更为了你这敢把天也捅出个窟窿的子实兄,若有管窥之见,也断然不敢藏私。”
李春芳拈着胡须,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公谨兄啊!愚弟就料到你必不会看着我一人赴汤蹈火。”接着,他又眨巴着眼睛笑道:“真要我说?”
“老朽如今只是一个病废之人,莫非你还有顾虑不成?”
“你若还是首辅,我的话便更敢说了!”李春芳说:“我赞成整军之议,并非只是为了与严分宜那个老贼作对,让皇上放心你我并非严党;而是认定我大明军制确乎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这个问题我早在数年前便与你谈过,去年年中、今年年初也都与你谈过,至今我仍持此议,甚或经过去年那番大战和今次徐州大捷,我更坚持此议。公谨兄,国朝只得一支营团军,便能立保京城不失,若多上几支如营团军那样的强兵劲旅,北虏之祸何愁不息?南倭之乱何愁不平?我大明九州万方何愁不安?”
夏言叹道:“太祖高皇帝御定之卫所军户制施行近两百年,确是积弊丛丛,将骄兵疲,不堪一用,导致国家边事不修,武备废弛,北虏南倭,交相为祸。但此事你子实兄也要体谅老朽的苦衷,并非完全是老朽误国,不敢为天下先的过错。唐太宗有一联语说的好‘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哪朝哪代,军队都是国家之柱石,军队一乱,万事休矣!只要能有一线之机维持现状,便要竭力维持现状,至多在本兵之外,招募若干客兵以补本兵之战力不足。老朽不才,可不敢冒着亡国灭种之险侈谈改革军制!”
“本兵客兵制的弊端你公谨兄不是不知道,本兵世袭,军官将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兵士也是吊儿郎当,平时不训练,打仗不拼命,稍遇强敌便溃不成军,还多有掩败冒功、杀民邀赏之劣迹;客兵倒是能战,可粮饷朝廷只支付一半,另一半需本省本府筹集调运,地方官府难免多有怨言,势必懈怠,兵士缺粮欠饷之事屡见不鲜。试问精壮为何应募从征?黔首之徒,忠君报国之心只怕也不必提了,无非谋个生计而已。粮饷尚且不能足额支领,焉能效死用命?一旦闹粮闹饷酿成兵变,反成致乱之源啊!”李春芳说:“公谨兄,说句丧气话,营团军若非贵门生高拱执掌,老马卖个面子给你,只怕营团军也未必能于一二年间便成为我大明第一强兵……”
夏言听他又说出了犯忌讳的话,忙正色说道:“这是什么话!营团军从军将诠选、军械装备到兵士操练、军纪整饬,皇上时时亲自垂询过问,屡屡颁下谕旨明示督查,纵然有所作为,也是皇上之睿智,老朽怎敢贪天之功……”说着,他仿佛是突然意兴阑珊一样,说:“你我为此已争论了近十年,至今还是各持一辞,也就不必再论了。即便要改革军制,也有许多改法,照你们那样改,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少祸事出来!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军制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是只在细枝末节上动手,修修补补,甚或挖东墙补西墙,虚费时日,难见效用。依我之见,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李春芳眼睛闪烁出灼热的光芒:“如今皇上奋万世之雄心,要革除国朝诸多弊政,正是改革军制之天赐良机啊!”
夏言叹道:“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老朽不才,宁可背负天下骂名,也尽心竭虑辅佐之,可为何对整军一事一直犹豫不决,还是当初给皇上回奏的那句话:值此革故鼎新之际,军队且不能乱。军队若是一乱,则我大明江山社稷便危倾有日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李春芳说:“当初你公谨兄不同意整军之议,是为了力保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乱,可如今南京与江南诸省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哪有那多顾虑?再者说来,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呵护和皇上的齐天洪福,下赖朝臣团结一心、将士效死用命,去年岁末那样的难关都过去了,如今平叛军一战而克徐州,逆贼望风披靡,皇上挟大胜之威,又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广兴教育,可谓威加四海,恩抚万方,声威圣望正如日中天,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见夏言用略带疑惑,却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李春芳说:“这两年里,我一直觉得皇上象是变了一个人,绝非我等庸才可及,你公谨兄尽管是举世无双的国士,只怕也难望其项背。”说着,他将身子朝着夏言倾了过来,低声说:“所想之事出人意料,所言之言匪夷所思,虽不免操之过急,仔细想来却件件切中时弊,更于满朝文武乃至举国上下多有振聋发聩之神效,如今的皇上……”他低声慨叹道:“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