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之于戚继光,不但有举荐之恩,更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受其影响,戚继光对吕芳这样的阉寺内官也颇不以为然,却不曾想今日与张茂争执不下之时,竟得了吕芳的支持,而且那样举重若轻,一语道破其中关窍,令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禁对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内相”有刮目相看之感。但同时,却对监军杨博不免产生了几分怨气:若非他的阻挠,只消强令中军炮营对着徐州城上的法坛开上一炮,厌胜之说便不攻自破,哪有这后来许多之事!得罪了张茂,个人进退事小,连累营团军全军受其刁难,就绝不能等闲视之了。因此,也不顾杨博几次想开口与他说话,打马就朝着营团军大营飞奔而去。
在兵部武选司、职方司任职多年,杨博天天与武人边将打交道,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自然知道戚继光为何如此立功心切——当初俞大猷率军南下,朝中多有大员质疑戚继光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不足以独掌一军。皇上玩了个文字游戏,让俞大猷仍挂名营团军指挥使,由戚继光以副使暂代其职,这才平息了朝廷大臣的哓哓众口。戚继光既感怀浩荡圣恩,又感到压力很大,日日夜夜忙于督率全军操练。此番营团军作为全军先锋,他更是恨不得立时就踏破徐州城,以赫赫战功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东风不与周郎便”,一个杂毛老道装神弄鬼,竟吓得中军炮营不敢放炮,营团军第一战就折损了数千人,却连城墙也未能登上,让戚继光在全军面前颜面尽失。这口恶气,他如何能咽得下去?遂摇头苦笑一声,也不计较他的轻慢,跟在他身后策马回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大营,却见营门口围了一大堆的人,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越过人头看过去,只见人群之中,前军统领曹闻道提着腰刀,正对中军统领曾望怒目而视;而曾望虽面红耳赤地辩说着什么,但也连刀带鞘擎在手中,做格挡招架之状,大概是因曹闻道手中有刀,他也不敢不防。
战事不顺,军中两员大将又私自殴斗,戚继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谁在营中喧哗?”
戚继光为人冷峻,不苟言笑,加之治军甚严,令出如山,连曹闻道和曾望这两个职位与他相差不多,年齿却比他要大过不少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扔掉腰刀。围作一团的兵士也慌忙朝两边散开,一齐跪了下来。
戚继光指着曹闻道和曾望,喝道:“给我将此二人拿下,先打二十军棍!所有在场者一律受杖一十,由各营召集部众,军前施刑!”
紧随其后的杨博虽说调任营团军监军时日不久,却也知道自俞大猷、戚继光之下,曹闻道和曾望并称营团军双雄,在军中颇负盛名,而且都身居统领之位,执掌一军,公开受杖恐伤其颜面,忙叫道:“将军且慢!”
又是这个讨厌的家伙来横插一杠!戚继光负气地说:“杨大人,末将如此处置是否妥当,请大人示下!”
“军中殴斗,理应受罚,将军如此处置自是妥当。不过,我大明有律法在,寻常百姓也需三推六问方能定罪论刑,何况是我军中大将。”杨博从旁劝说道:“两位将军缘何起了争执,是否该问个究竟再论刑罚为好?”
戚继光心中冷笑一声:败坏军规就应受到惩罚,还需要论个是非曲直吗?真是一个书生!而且,曹闻道这个莽夫闹事的理由还用问吗?定是战事不顺,心里积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遇到曾望说上两句风凉话就爆发了出来;要不就是不满战事正酣之时突然鸣金收兵,便要寻衅滋事。追问下去,保不准火爆脾气的曹闻道会当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但杨博身为监军,有决断之权,却很客气地跟他商量,大庭广众之下戚继光也不能不给杨博面子,便喝问道:“曹闻道,你为何要对袍泽兵戈相向?”
曹闻道怒道:“老子要带人灭了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曾望这个混蛋挡着老子不让出营!”
戚继光大怒:“住口!炮营也是朝廷的兵马,是我营团军的友军兄弟,怎能说出这等丧心病狂之言!”
“友军?兄弟?我营团军怎会有这样的友军、兄弟?!”曹闻道激愤地说:“今日挥军攻城,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不肯出力援助,我前军数千将士……数千将士殉国,连剑锋也……也……”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曹闻道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博和戚继光闻言都是一震,杨博忙问道:“肖将军他……他殉国了……”
曹闻道狠狠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害得!剑锋临终之前为此不能瞑目,末将要带人找他们讨个说法。曾望这个混蛋胳膊肘往外拐,竟帮着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说什么‘厌胜’不‘厌胜’的鸟话……”
曾望忙说:“老曹,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过你,为了这事,戚将军已带我去找过那帮王八蛋,斩了他们一名队官。可那帮王八蛋还是畏惧敌人妖术厌胜……”
厌胜之说已被监军吕公公认定是亵渎君父之言,听到手下这两个莽撞的家伙还是一口一个“厌胜”,若是被别的军中之人听了去,只怕要招惹祸事。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们的话:“休得胡言放肆!自即刻起,我营中之人再有论及此邪说者,定斩不饶!”
接着,他又死死地瞪着曹闻道,说:“我营团军何时出了你曹闻道这样的窝囊废,离了火炮就不会打仗了?一个上午便折损了数千将士,副统领也战死了,却连城墙都没有爬上去,这全是你平日不好生督率麾下将士操练之过,你还有脸闹事!还将全部罪责推给友军!来人,将他绑了,杖责四十!”
杨博也知道戚继光的良苦用心:中军炮营划归营团军指挥,却不遵将令,戚继光杀了他们的队官、带兵押着炮手开炮,尽管有些过分,但也勉强说的过去。可是,曹闻道身为营团军前军统领,要带人去找炮营“讨个说法”,就未免有些过分了,肯定会引起统军大帅张茂和其他各军的侧目,以为营团军仰仗有皇上的器重,便飞扬跋扈,不将其他各军放在眼里。但看到曹闻道头上身上布满血污,实在于心不忍,便又劝道:“曹将军今日鏖战多时,血染征衣,疲累劳顿可想而知,依本官之见,不若暂且将此罪记着,容他日后戴罪立功;若然再犯,数罪并罚。如此处置,将军意下如何?”
“他还有劲儿闹事,还要带人去跟友军火拼,纵然有伤也死不了他!”话虽如此,戚继光已看出来曹闻道有伤在身,且已悲痛过度,也舍不得再责罚他,便顺坡下驴,说:“军中之事听凭大人裁夺。曹闻道,还不快谢过监军大人不杀之恩!”
杨博忙摆摆手:“自家军中,毋需多礼。曹将军,安排贵部营队将官整顿部属,将伤者送医营救治,余者歇息用饭。你且请随我与戚将军入内,将前线战事及肖副统领殉国详情报来。曾将军,前军众将士鏖战半日,已十分疲累,就烦请你带贵部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
如此处置甚是妥当,但曹闻道和曾望却还是同时悄悄看向戚继光,戚继光微微颌首,两人这才齐声应诺领命。
这一幕被杨博尽收眼底,尽管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自元日阅兵之后,世人皆知营团军有“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细柳营之风,对待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监军?也就装作没有看见,对戚继光一拱手,向中军帅帐走去。
曹闻道的战况汇报令杨博和戚继光十分震惊而又十分难过:今日一战,前军伤亡了四千七百多人。此外,由于营团军明定军规,每战营、队、哨各级官佐必须身先士卒,因此,前军军官将佐损失尤其之大,自副统领肖剑锋以下,五名营官战死两人、重伤一人,二十名队官战死八人、重伤三人,参战的五十七名哨官全部殉国。
如此惨烈战事,令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也不胜唏嘘,遂好言抚慰了曹闻道,表示要将前军奋勇血战及肖剑锋等各位将士为国捐躯之详情即刻禀报中军并上奏朝廷,恳请旌表恩恤,然后打发他回营歇息。
曹闻道出去之后,戚继光对杨博说:“杨大人,按我大明军规,每战之后,统军之将要到医营看望伤者,并到各军营慰问幸存将士,大人可否与末将同行?”
这一条军规原本没有,而是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一战之后,朱厚熜感念战事之惨烈,为营团军定下的规矩。既然是圣命,又可彰显自己爱兵如子之风,参战各军便群起效仿,兵部更据此拟定条陈,上呈内阁批准,使之成为一条军规颁行天下,各军各旅无不凛然奉行,对融洽兵将之间的关系,激励将士效死用命大有裨益,全军上下无不颂扬皇上于细微之处做大文章的天纵睿智。
但杨博却说:“前军负伤将士正在救治,其余之人也都在梳洗用饭,慰问之事可稍缓而行。你我不若先商议明日作战之事,将军意下如何?”
戚继光心里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有何良策,乞请明示。”
“示下不敢,”杨博说:“听了曹将军禀报之后,在下有些想法想说出来供将军参详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