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了好一阵子,汪直才说,朝廷于前年复设市舶司,在苏、杭、泉州、宁波、厦门等处开府建衙,统管海外贸易,已是未雨绸缪。不过,仅靠这样还不够,因为许多海商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前往这些指定的州府进行交易并按例通关纳税,大量本应收缴国库充补国用的税银被偷逃隐匿,并不能使朝廷从海外贸易中得到好处,因而也不能平息朝野内外关于是否开放海禁的争论。在他看来,朝廷应在宁波的双屿、福建的浯屿、月港等西番诸国商人云集的海岛设立官署,委派职官管理民政及中外商贸往来,严加约束西番诸国商人,只准他们老实经商,按例纳税,不准他们胡作非为,走私贩私……
对于朝廷如今最为头疼的倭患问题,汪直认为其实并不足虑,“倭国缺丝棉,必须开市,海患乃平”,除了开海禁,恢复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以示羁縻之外,还应从内外两个方面入手,双管齐下,一是加紧操练水师,整修战船,派遣官兵驻守沿海各州府、各处通商海岛以加强海防,抵御倭寇,围剿海盗,肃清海路,保护正经商人和正常的海外贸易,并严厉打击海上走私活动;二是敕令日本国并宣谕诸岛,命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据他所知,日本虽统于一君,名曰“天皇”,但近年来君弱臣强,天皇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中尚有六十六国,各位战国大名互相雄长,攻杀不休。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而他在早年的对日贸易过程中,与各位战国大名、岛主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愿意自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要求他们自相禁治倭人不得为寇。这既是他之素志,更是为国效命报效圣恩的大好机会。他相信九州诸夷经他抚谕之后,必不敢前来攻犯,可收不战屈人之功。若有不遵天朝圣命之徒不思悔改,仍复侵扰海疆,冒犯天朝,他愿率本部部众配合朝廷兵马围而歼之,甚至不消朝廷动用一兵一卒,糜费一钱一粮,他愿以自家私财在日本五岛征兵,以夷攻夷,剿之灭之,事犹反掌也……
此外,除开放海禁,招番诱倭来华经商之外,朝廷还应派遣船队直航日本并满刺加等西番诸国,进行直接的海外贸易。船队可由朝廷专营;也可由官家具本,委派海商代办,比如可将南线与满刺加等国的贸易交由许氏集团打理,将北线与日本的贸易交由李光头集团打理,宣谕各海商集团不得在海上抢掠其他商旅,并按船队出港所载货物及运回国内的货物课征商税,只要从源头上把住税源,当可为国朝开一大财源……
汪直侃侃而谈,朱厚熜听得不胜感慨:连海商走私偷漏国税的问题都想到了,还愿意破家舍财助朝廷平定倭乱,这哪里是一个大海盗、大汉奸,简直比明朝大部分官员的思想觉悟还高嘛!看来这个汪直还真不简单,不愧是历史上争议很大的人物!
兴之所动,他笑着打趣汪直说:“一南一北两块肥肉,你都给了别人,那你自己呢?莫非你甘心附人骥尾,继续为许氏集团卖苦力,就不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成为雄霸一方的五峰船主、静海王?”
本是一句玩笑话,竟吓得汪直慌忙离座跪地,忙不迭声地说:“草民素行不端,屡犯国朝律法,幸蒙皇上慈仁恩宥,赦草民万死之罪,使草民得效犬马之微劳以供皇上及朝廷驰驱。天恩浩荡,草民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之于万一,又怎敢不捐躯报效?如今草民一心只想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命,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恳请皇上明鉴……”
“你能做如斯之想,倒也深慰朕心了!”朱厚熜亲手将汪直扶了起来,说:“朕方才对你说过,朕行事一向功过分明,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你献上开海禁、通海市之策,助我大明国富民强,已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若再能助朝廷平定倭乱,保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宁,即便碍于祖制,不能许你裂土分茅,朕也会封你一个‘静海侯’!”说着,他拍拍汪直的肩膀,说:“好好干吧!朕相信你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在煌煌史册上留下你‘五峰船主’的鼎鼎大名!”
“皇上!”汪直再次感动地大哭起来:“皇上如此待草民,草民若不能为皇上效死用命,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
朱厚熜笑骂道:“纵横四海的人,死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把眼泪擦了!朕还指望着你为朕,更为我大明扬威异域呢!”
待汪直平静下来之后,朱厚熜说:“你方才说的南北两线交易之事,朕以为不甚妥当。李光头集团、许氏集团虽说实力雄厚,却不讲信用,在邀番引倭来华贸易之时多有欺诈行径,还经常抢掠其他商旅财物,犯了商家之大忌,纵能得逞一时,终归不是正经从商之道……”
汪直张嘴刚要说什么,朱厚熜摆摆手阻止了他:“朕知道你如今加盟许氏集团,颇受信用,不忍背弃旧主,就给你一个面子,将与满刺加等西番诸国的贸易交由许氏兄弟打理。但对日贸易却不能交给与倭寇有勾结情事的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朕想把它全权委托于你,你意下如何?”
汪直颇为不安地说:“皇上如此看重草民,草民不敢违抗圣命。但草民势单力孤,恐贻误国事,更有负皇上重托……”
“实力不够,朕举全国之力支持你!”朱厚熜笑道:“要人给人,要船给船,要货给货,赚了算你的,赔了由朕来承担。只要能平定倭乱,还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宁,每年东南沿海便能省下数以百万计之军饷粮秣,区区百十条船、百十船货又算得了什么!”
汪直被皇上的豪情所感染,也慷慨激昂地说:“草民愿以全家性命担保,三年之内,不但要为皇上平定倭乱,更要为皇上赚出一支船队来!”
“好!好胆识!好气魄!”朱厚熜伸出手,掌心向着汪直,对他说:“朕闻说满刺加等西番诸国商人做买卖之时,有击掌定约的规矩。朕今天就效法此例,与你击掌定约。你说三年平定倭乱,可如今江南未定,朕也无法倾全力支持你,就以五年为期,朕等着你报捷归来!”
汪直惶恐不安地说:“草民……草民怎敢亵渎圣体……”
朱厚熜笑着:“莫非你不敢答应朕的条件?”
汪直只好伸出手掌,在皇上掌心上轻轻击了一下,接着赶紧跪地叩头,请罪不已。
朱厚熜又将他扶了起来,说:“朕既然将对日贸易交由你打理,也该给你一个名位,行走官府、与倭人交涉也方便些。但你大概也知道,朝野上下对开海禁尚有争议,对你等海商也颇多误解,骤然封你的官职过高恐招人物议。朕就授你锦衣卫千户之职,特加日本宣慰钦使,食从五品俸禄。待你替朝廷尽除倭寇之后再论功行赏。”
锦衣卫是天子近臣,除了皇上和本衙上司,无论见到几品的官员都不需要行跪拜大礼,更不受各地文武官员的节制。汪直尽管知道皇上曾答应授予徽商官职,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出手竟如此大方,竟授予自己如此要职,当下感激地说:“皇上待草民……”
正在说着,突然瞥见皇上将眼睛一瞪,他立刻会过意来,忙改口道:“皇上待臣恩同再造,臣誓当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食国家俸禄,就要为国家当差办事,朕就不与你客气了,眼下有这么几件事要交给你办。”
汪直出身商贾,当然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皇上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来招揽自己,自然是要让自己出力卖命,立即跪在地上,说:“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厚熜竖起了一根指头:“其一,福建海商李光头此前多有勾结倭寇之情事,朕本该杀之以告慰历年死于倭寇之手的官军百姓在天之灵。但因事由朝廷禁海而起,朕可既往不咎。朕会派人告诉他,若不痛改前非,定要将他明正典刑。日后你若知道他引寇来犯的消息,要及时奏报朝廷。”
汪直愤慨地说:“海商为盗,皆因海禁而起,如今皇上俯允商民之请,许开海禁,这是全体海商梦寐以求之事。李光头若胆敢不遵朝廷号令,勾结倭寇侵扰海疆,臣愿联合其他海商率部击之,定将他生擒活捉,献给皇上!”
朱厚熜摆摆手:“虽说勾结倭寇为祸祖国的汉奸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但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朝廷养着数百万军队,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这样打打杀杀之事,是他们职分所在。你们海商还是好好地做生意,为我大明把外番诸国的银子多多赚回来才好!尤其是你汪直,你与日本诸国大名颇有交情,朕派你通航日本,宣谕诸岛,正是发挥你之所长,给倭寇来他个釜底抽薪,永消倭患。若是在平叛之时有什么意外,岂不是家国社稷之大不幸?!”
汪直感动地说:“臣遵旨。臣一定派人暗中监视李光头,他若有异动,臣即刻奏报朝廷。”
“如此甚好。不过也要让你的人注意安全,莫要让李光头察觉到才是。他如今势力可比你大,若是恼羞成怒,只怕会对你不利。”朱厚熜又竖起了一根指头:“其二,你给朕找一个人。”
“请皇上示下姓名,臣便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给皇上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