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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海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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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路,黑夜中的泥沼在脚下无休无止地向着前方延伸,小蛋背着常彦梧正在这片泥沼上飞速逃亡。尽避看不到身后有敌人追来,但他相信,就在不远处,敌人已衔尾追来,随时都会对他们发起攻击。常彦梧急促粗重的呼吸一口口喷在小蛋的脖后,惨淡若金的脸上,一颗颗黄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淌落,一双爆出青筋的大手,狠狠抓扣着小蛋的肩膀。他艰难地回头望了眼,喘着粗气道:“这样不行,他们迟早会追上来。可惜你不会御剑,要不然咱们早已飞出千儿八百里的,让这班龟孙子瞪眼抓瞎。”

小蛋没有吭声,他的体力已近透支,惟恐一开口就会把最后一口真气也泄去。蓦地,他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接上来,身子重重砸落到泥沼上,连带着常彦梧都成了滚地葫芦。常彦梧痛得一记闷哼,面现怒色,刚想破口大骂,猛地转怒为喜,盯着身下的泥沼兴奋道:“傻儿子,咱们有救啦。”

小蛋趴在湿糊糊的泥地里无力动弹,呼呼喘着粗气,连回应的力气也没了。常彦梧伸手摘下两根空心草茎,掐头去尾,拿了一根给小蛋道:“快含在嘴里。”

小蛋眼睛一亮,省悟到干爹的用意。他用嘴衔住草茎,奋起最后一丝余力抱住常彦梧,缓缓将身躯沉入到泥沼里。很快,污泥没过了头顶,只剩下两根草茎还有小半截裸露在外,送来弥足珍贵的新鲜空气。过了大约六个时辰,小蛋才带着常彦梧从泥沼下钻了出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却是看见对方的模样十足像只泥猴子,全身污泥,又黑又臭。常彦梧每笑一声,都会扯动伤口,偏偏又忍耐不住,只好一边大笑一边呻吟,指着小蛋道:“这下可好,就算那班龟孙子迎面撞上你,怕也认不出来了。”

小蛋也跟着干爹呵呵地笑着,一边用脏兮兮的泥手抹去脸上的污迹,一边道:“你伤得重,还是忍着点别笑了。”

常彦梧翻着大白眼,道:“这点小伤算个屁!再说,要是没有老子指点,就你那样傻呼呼埋头跑,早被人家逮住了。小王八羔子,亏了有我。如果哪天老子不在了,我看你怎么活?”

小蛋听了臭骂也不生气,笑呵呵挠挠脑袋道:“不会的,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常彦梧极是得意地笑着,瞇着眼道:“就你那傻样,老子还能靠你养老?不把老子气死,老子就要天天拜佛了。”

小蛋红了脸,却突然惊愕地发现常彦梧的身体像烟一般飘散开来,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升,迅速地远去。他大惊之下拼命纵身,想追上常彦梧,可身子竟沉甸甸地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瞧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化为云淡如烟,越去越远,在黑夜里徐徐扩散,消失。那张熟悉的葫芦脸上挂着笑容,终于也变得渐渐模糊?“干爹,干爹!”

小蛋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抬头大喊道。然而夜空里寂寥空旷,已看不见常彦梧的身影。无边的黑暗笼罩在小蛋的周身,冰冷的风吹过,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才察觉混沌天地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单寂寥?“干爹,醒一醒,醒一醒!你怎么做噩梦了?”

小蛋怔了怔,迷糊糊地听出好像是霸下在叫自己。他睁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察觉到枕头边已泪湿了一大片,这才晓得方才果然是个噩梦。霸下探过小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关切道:“干爹,你已躺了整整两天,还老是乱说胡话,怎么叫也不醒。”

小蛋长长吐了口气,昏沉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遍布全身,双手情不自禁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喀喇喇”地作响,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用牙齿狠狠咬了咬下唇,疼得浑身一颤,口中一缕殷红的血流淌到枕上,他却恍若不觉,哀道:“我本以为自己身患圣**绝症,会令干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难受。“可谁能料想,他竟先一步走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会一个人为我悲伤难过?”

回想起常彦梧临终前的模样,胸口被一团东西死死堵紧,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热泪重又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泪眼模糊中,小蛋记起不知曾听谁说起过这样一句古话:“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时犹如春风过耳,全体会不到其中深蕴的悲恸意味,此时此刻重新读来,千般悲痛,万番悔恨,竟已尽数凝聚在这短短的七个字里。忽然冰室的门轻轻被人推开,尹雪瑶手捧一个包裹进来,走到床前道:“你醒了?这是常彦梧身上的遗物,你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小蛋坐起身,默默接过包裹,放在腿上打开,里面乱七八糟收着不下百余件物品,多是常彦梧生前偷鸡摸狗时用的小玩艺儿,其中还包括一对点金神笔。小蛋怔了怔,说道:“我干爹已过世了,妳怎么可以连他老人家的遗体也不放过?”

他这一开口,才发觉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已经在睡梦里喊哑了,说话时,喉咙里犹如有无数枚小针狠狠扎刺,疼得一根根青筋蹦起。尹雪瑶却装作没听清小蛋在说什么,问道:“你务必仔细查看,说不定就能从里头找到有关贯海冰剑的线索。”

小蛋木然注视包裹良久,然后一声不吭地将它重新系好,起身下床。尹雪瑶黛眉一蹙,晓得小蛋是不满自己搜查了常彦梧的遗体,看着他往冰室外走去,问道:“你要去看常彦梧?你知道他的遗体摆放在哪儿么?”

小蛋沉默片刻后说道:“包裹里不会有妳想找的东西,我要把它放回干爹身边。”

尹雪瑶望着小蛋推门而出的背影,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目光中的怒意渐渐消退,扬声道:“你干爹在冰伦厅,我带你去见他。”

身法一展,已追到小蛋身后。霸下趴在小蛋肩头说道:“干爹,欧阳姑娘来看过你三次,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现在多半是在转轮冰池里疗伤。”

小蛋听霸下这么一说,情知欧阳霓的伤势当已无大碍,抑郁的心情稍稍一宽。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冰伦厅,只见这里已被改设为灵堂,丝毫看不出前两日血战的痕迹。在大厅四周,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亮如白昼,一口新打造的冰棺端端正正摆放在正中,后头的几案上供奉着常彦梧的灵位和香烛。冯彦海等人跪坐两厢,正在为常彦梧守灵,却是一个个没精打采地合目假寐,直听到脚步微响,尹雪瑶和小蛋走进厅来,才忙不迭挺直起腰,装出一脸悲痛肃穆的神情。有几个还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暗暗地一使劲将眼眶按得通红,看上去就像刚刚痛哭过一场。崔彦峨一身白衣跪在冰棺前,不停地将一张张冥纸丢入身前的火盆里,有两张飘到了盆外的冰面上,瞬间熄灭了,她却未曾发觉。说起来这些冥纸香烛,都是小蛋在来北海前从市集上购得。当时是想用来祭拜北海仙翁,不曾料到而今这些冥纸竟是烧给了常彦梧。小蛋走到崔彦峨身边跪下,朝着常彦梧的冰棺砰砰砰叩了九个头,抬起身时业已泪流满面,双腿前原本平滑如镜的冰面上,被他的额头生生砸出了一个深陷入内的凹坑,晶莹的冰屑碎末上闪着缕缕血光。一滴滴热泪坠落到冰面,旋即化作白茫茫的霜气,如冰棺里那人的生命,一旦逝去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崔彦峨停下手中的冥纸,望着他低声说道:“再去看你干爹一眼吧。”

小蛋想对崔彦峨说上一声谢谢,可嗓子口被一股又酸又麻的热流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向她点点头,双腿跪行到冰棺前。冰棺里,常彦梧的面容难得地安静而端庄,唇角兀自含笑,身上的衣衫被崔彦峨拾掇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小肮上。“从此后,干爹再不会对着我指手画脚了?”

小蛋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泪珠一颗颗似断了线般落在常彦梧发青的脸庞上,听到崔彦峨在身后说道:“这儿没法弄到寿衣,只能将就些,委屈你干爹了。好在常师弟生性豁达,想来黄泉之下也不会计较这个?”

说到这里,她也泣不成声,哭倒在冰面上。冯彦海等人与常彦梧虽没多大交情,但听着崔彦峨凄惨的哭声也觉得难受。花彦娘走上前去搂住崔彦峨的肩头劝慰道:“三姐,先别哭,伤了身体可不划算,咱们还没把正事办完呢。”

崔彦峨一省,止住悲声道:“小蛋,褚老二已被咱们乱刃分尸,正等你来亲手挖出他的心肺,祭你干爹在天之灵!”

冯彦海的全家大半也是死在褚彦烈手中,对他早已恨之入骨,闻言起身道:“我这就去将他的尸体拖上来。”

魏彦雄、顾氏兄弟几个都跪得腰酸腿疼,也急忙起身,一边偷偷地舒活筋骨一边跟着去了。小蛋将包裹小心翼翼地轻放到常彦梧的身边,默祷道:“你一个人睡在这儿,一定寂寞得很。也许不消多久,我便又可以来陪你了。”

他内心深处竟猛然觉得生无可恋,于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不但再无半点害怕,更多了几分期待。这时冯彦海等人已从厅外将褚彦烈的尸体搬了进来,“砰”地摔在常彦梧的灵前。小蛋望着褚彦烈已然支离破碎的尸体,心里觉得一阵疲惫和空虚。仇人虽死,可干爹却是无法活转了,即便杀死凶手一百回、一千回,又有何用?他曾无数次暗中憧憬过,待诸事了却,便要像从前那般与干爹在一起,一老一少携手闯荡天涯,浪迹四海。有时会干些偷鸡摸狗的糗事;有时会被人狼狈不堪地追杀;有时便安静地坐在干爹身旁,听他得意洋洋吹嘘也许从未有过的辉煌与风光,而后发出会心的一笑。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干爹已死,小蛋亦将由于圣**精气发作而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恶魔,直至扑倒街头,化作腐土。天地日月,亘古永恒,冷眼旁观着芸芸众生熙熙攘攘,为名所来,为利而去,似红尘里一群群匆匆过客,渺小而可笑地将有限的光阴白白浪费在你争我夺中。电光石火间,一种对人生的感悟涌上心头,小蛋的脑海里变得空明而宁静,彷佛脱离了满腔的悲愤与痛苦,思绪挣开樊笼,激扬在太虚幻境中,豁然参透生死之事,别离之恸。“轰─”一幅幅天道星图纷沓而来,在他的心中如潮澎湃,激荡奔涌,令他禁不住浑然忘我地仰天长啸,将所有的感悟与悲欢悉数宣泄在啸声中。冯彦海等人面面相觑,均自诧异:“这傻小子莫非伤心过度,发疯了么?”

啸声久久不绝,如惊雷盈动回荡在冰伦厅中,自悲伤苦闷而慷慨激越,最终变得空灵平和,回响在万里天宇之上。厅内的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噗啦啦”脆响,忽明忽暗的光华照耀在小蛋身上。天道星图终了,小蛋的灵台上徐徐浮现起八个大字─“心中忘有,浑然无我”,心中似受敲击,豁然开朗,剎那间忘却了所有的存在,完全沉浸在一片空明玄妙的天地之中。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啸声徐歇,小蛋的意识回到现实,但觉神清气爽,心平意宁,灵台充盈着一种奇妙的超脱与飘逸之感,不经意里仙心更进一层。由常彦梧惨死而引发的巨大悲恸,终将他激发向“坐照返空,放下执着”的天道之境,这却是任谁也不曾预先想到的事。小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兀自鼓荡着适才的余音,赫然现出“十三虚无”中的“幽啬”一诀。痴痴端详着常彦梧如熟睡了的熟悉面容,小蛋心头出奇沉静,双手扣住弊盖缓缓合上,似是封住所有的前尘过往。冰伦厅里又是一阵沉寂,似乎大家还没从刚刚的震骇中回过神来,直到顾彦窦咳嗽了一声,说道:“小蛋,你这就把褚老二的心肝挖出,祭在老五灵前吧!”

顾彦岱从袖口里取出一柄锋利森寒的匕首,递向小蛋。小蛋却并未伸手接过,摇摇头道:“人死如灯灭,又何必去凌辱糟蹋他的尸体?埋了罢。”

冯彦海一愣,说道:“就算不挖出他的心肝,也该抛尸野外,否则岂非太便宜他了?”

花彦娘瞥了眼小蛋,劝道:“算了,就按小蛋的意思办罢。终究褚老二跟咱们也是同门一场,也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冯彦海哼了声,没有言语,心中却盘算着如何瞒过小蛋,将褚彦烈的尸体扔进北海喂鱼,以泄心头之恨。忽听崔彦峨道:“小蛋,我们在天流道人身上搜到了一封信函,是方丈仙岛岛主写给太虚观观主雾流道人的。上面提到你一个朋友的名字,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怔了怔道:“我朋友?”

从崔彦峨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打开一瞧里头的内容,顿时大吃一惊。近日在方丈仙岛上发生一起囚犯脱逃事件,结果只抓回了丁寂和倪姥姥二人,其它十余名遭幽禁的北海高手,却尽数侥幸逃逸。岛主百流道人恐这些人向太虚观发动报复,故此派遣天流道人在办妥极地仙府的差使后,即前往襄助,以备万全。崔彦峨道:“我在来此的路上,听你们不止一回提起丁寂的名字,所以见到这封书信,便留上了心。”

小蛋长吁一口气,折起信纸道:“谢谢。”

心中寻思道:“小寂怎也被方丈仙岛擒去?那太虚观似乎是方丈仙岛的分支之一,却不晓得在哪里?”

他担心丁寂此刻的安危,久久沉吟不语。花彦娘道:“咱们虽在北海住饼不少年头,可这太虚观在哪儿,却也不甚清楚。”

顾彦窦嘿嘿道:“可惜冯老大一早将褚老二给杀了,不然问他多半知道。”

需知这北海八鬼勾心斗角惯了,顾彦窦醒过神后便不忘在冯彦海的伤口上洒把盐,挑拨他与小蛋。冯彦海怒哼道:“难不成就我一个人动手,你们几个都是看热闹的?”

顾彦岱不咸不淡道:“我们还没动手,你早已一掌打烂了老二的脑袋,这事可是大伙儿在一旁都瞧见的。”

魏彦雄自知早先向褚彦烈求饶的丑态都被众同门看在眼里,此刻急于拉拢顾氏兄弟和小蛋以求自保,应声道:“冯老大,你明知道褚老二和小蛋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为何抢在前头杀了他,教小蛋失去了亲手报仇的机会。”

冯彦海老脸胀得赤红如血,怒道:“你们几个不要含血喷人!”

尹雪瑶冷冷道:“很好,北海八鬼刚刚死了两个,剩下的几个师兄弟却又急着狗咬狗了?自冷师侄死后本门再无掌门,门下一班弟子成了乌合之众,软弱无能,教外人欺负上门,让我看着就生气。”

众人闻听她话中的意思,似想再立一名北海门的掌门,都精神一振,暂时停下争吵。尤其是冯彦海,身为北海八鬼的老大,自感此事大有希望,一时也忘了家门不幸,附和道:“师姑祖说得极是,咱们北海门乱了这么多年,正是因为没有掌门,以至于各自为政,成了一盘散沙。”

魏彦雄已开罪了冯彦海,自不希望这位大师兄一跃成为掌门人,回头来找自己秋后算帐,急忙说道:“师姑祖德高望重,修为卓绝,这北海门的掌门理应由您老人家来做。换了旁人,弟子第一个就不服!”

尹雪瑶漠然道:“我要做北海门掌门,早一百年就做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师父?”

冯彦海一听,觉得自己的希望又大了几分,忙说道:“魏老四不明事理,也不想想您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哪里会在乎这区区一个北海门掌门的虚名?”

尹雪瑶暗自一声冷笑,道:“我提一个人,你们看如何?”

众人齐齐盯着尹雪瑶,连崔彦峨也抬起了头,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尹雪瑶玛瑙般透明的葱指向前一指,道:“他!” (全本小说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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