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皇帝?!”
这条消息很快就出了京城,到达塘沽,由于民间的消息传得太快,以至于折彦冲知道这事也不比普通民众快多少。不止塘沽,东边的辽口、津门,西边的云中、太原,还有南边的登州、淮子口都先后听到了传闻,听到消息后所有城市的反应都是议论纷纷,不过议论的姿态却各有不同。
云中、真定的民众是悄悄议论,脸上的神情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怕被官府听到会杀头一般,云中一些残金遗臣心中还幸灾乐祸,认为是大汉国运开始衰颓的迹象;辽口、津门的民众却几乎是半公开议论,虽不至于聚众喧哗,但也不像云中、真定的民众那般畏缩;而辽口、太原的情况比较复杂,这两座城市是曹广弼、杨开远曾长期驻扎过的军事重镇,虽然这些年军事色彩渐褪商业色彩渐浓,但整座城市的民风还是很有些军营味道——不是萧字旗味道,而是以曹杨为代表的大汉正规军的味道,民众讲究纪律、讲究忠诚也重感情,他们既觉得皇帝陛下不经皇后同意就纳妃似乎不对,但同时又觉得一群女人在华表坛公开骂皇帝不对,不过两座城市又有区别,辽口老部民色彩较浓,稍稍倾向于支持完颜虎,太原对皇后没什么感觉,因此倾向于支持折彦冲。
不过在所有城市中,漩涡的中心还是京城这座新都市,上到宰相、元帅,下到升斗小民无不翘首观望事态的发展。
京师府尹卢克忠和城防提督安塔海虽不是最先收到消息,但论职守则两人应该最先反应,但这件事委实太过敏感,在事情上涉及到皇帝皇后,在地点上华表坛又是一个行政力和军方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但他们若什么也不做却又不妥。
安塔海本想进宫问问完颜虎的意思,但转念一想便觉不可,之前他虽受完颜虎之托前往塘沽请折彦冲,但那可以说是亲戚之间的私事,如今事情公开闹了出来,自己身为京城城防提督,若先去见完颜虎,万一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就没秉公处理的立场了。他正犹豫着,卢克忠却已来找他商量,两人是京城一文一武两大臣,平日交道打得不少,所以安塔海也不见外,直接说了自己的顾虑,卢克忠道:“完颜将军所虑甚是,不过如今华表坛上人越聚越多,若不提防恐怕会闹出民变!我已派人疏通道路,但只有衙役过去只怕不够。”言下之意是要安塔海派兵监视了。
安塔海道:“好。”就要下令,忽有两骑同时飞至,却是相府的政令和枢密院的帅令同时到达,严令安塔海不得命令不许妄动一兵一卒,安塔海为之愕然,卢克忠道:“丞相和杨元帅怎么如此决断?难道就不知防微杜渐么?”匆匆告辞,朝相府而来,安塔海也到枢密院来寻杨开远。
从京师城防提督驻所到相府需经华表坛,卢克忠经过时见场面比他找安塔海之前又有不同,短短半个时辰中竟又多了几万人,幸而汉廷治下已有过好几次大型的民众聚会,应对经验十足,而且华表坛当初在设计时便有了这方面的考虑,不但华表四周地方开敞足容百万之众,而且还以栏杆、矮垣、草地、花墙之类将整个广场划分成十六个可供民众驻足的区域,中间又有小道沟通以便集会民众进退,民众能由小道从交通主干线进入集会地,只要不是过分超容都能保证华表坛与皇宫之间的城市主道不会因聚会被堵塞,更可贵的是部分民众已在几次事件中培养起了遵守秩序的习惯,所以此刻聚集的人虽然众多,局面却未失控。
卢克忠见华表坛周围除了有自己派出的人在维持秩序外,尚有几个自己认得的密子,以及一些明显不是普通民众的人四处游走紧盯,便知相府枢密很可能都已经派出了人暗中监视。他到了相府,却没找到杨应麒,只寻到当值的陈正汇,因说起自己的忧虑,陈正汇道:“卢兄何必着急?现在不是还没乱么?”
卢克忠道:“现在虽然还没乱,但人越聚越多,总得防微杜渐才是。陈相你实对我说,丞相去哪里了?我找他去!”
陈正汇道:“我不瞒你,丞相去见杨元帅去了。”又道:“这件事情丞相比你还紧张,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怠慢。只要民众情绪尚能控制,想来卢兄的人应该能够控制住局面。”
卢克忠道:“那万一失控呢?”
陈正汇道:“到了那时便不是你的责任了,也超出了你的能力之外,到时丞相和元帅他们会接掌整个局面的。”
卢克忠哼了一声,对陈正汇的回答并不满意。其实这等大集会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像他这样的循吏做事最是小心,每次遇到这等事情都要吊起十二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在他的行政理念里,类似的情况上次没失控不代表这次也不会失控,这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在旷达者看来似乎略嫌不够潇洒,但卢克忠却认为自己应该如此。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知道这件事情不止是京师的治安问题,其中还涉及到上层的争端,那确实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范围,因此便不再要求见杨应麒,只是道:“好,那我就到华表坛看着去,不过还望丞相早些拿出个章程来,别等事情乱了,那时便不好办了!”
卢克忠才要走,却见韩昉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也是要找杨应麒,见到卢克忠正要离开,叫道:“卢大人先别走!我有事找你!”卢克忠这才止步,那边韩昉便问陈正汇杨应麒在何处,陈正汇对答仍然方才,韩昉道:“好!我这便去枢密院找丞相去。”尚未离开,先对卢克忠道:“卢大人,你派遣人手,先将人群解散了再说!当街辱骂天子,成何体统!”
卢克忠看了他一眼道:“对不住,按规矩我没这权力!”
韩昉不悦道:“你没见那帮女人在说什么话么?这是谤君!虽说她们都是我大汉开国元老,一品诰命,但这般不顾国法礼制,那便是当朝重臣也不行!卢大人,你该不会是怕了皇后,要徇私吧?”
卢克忠奔波了半日,早有一肚子火,听到韩昉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发作道:“韩相你这是什么意思?谁徇私了?我真要徇私也该直接去奉承陛下,而不是去奉承皇后!”
韩昉脸色微变,喝道:“你说什么!”
卢克忠品阶在他之下,却不怕他,一拱手道:“韩相虽位居副总理大臣,不过京畿治安的事情不是韩大人该管,此事我直接向丞相负责!韩大人要让我做什么事情,先到丞相那里请到相令再说!下官还有事要忙,告辞了!”说完便走。
韩昉指着他的背影要骂,一时却又骂不出口,回头看陈正汇时,只见他脸含微笑,连连劝自己息怒。韩昉哼道:“陈相,你也莫太得意!这事闹大了,对丞相对陈相都不见得有好处!”
陈正汇一脸讶异道:“韩相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得意了?如今帝后不谐,正是危难之际,我又哪里会得意?”
韩昉又哼了一声,转身出门,他走了之后陈显才从里面走出来,双眼迷蒙,似乎刚刚睡醒,陈正汇回顾问:“陈老午梦安好?”
陈显道:“还好,还好。”又问:“韩相怎么走得那么急?看起来还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
陈正汇道:“大概是没睡午觉上火,说来还是陈老深通养身之道,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也不肯挤掉这午睡的光阴。”
陈显呵呵笑道:“陈相说的是,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嘛,我等为身为股肱大臣,就得精神好了才能为国家、为陛下办好事情啊。我等又不是刀笔小吏,难道还以办事多少衡量优劣么?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最要紧的是看得定,拿得准,这样才能利国利民……”看了陈正汇一眼道:“陈相说是么?”
陈正汇微笑道:“陈老说的是。”
陈显到了屋檐下看看天色,说道:“忽然想起有点事情得去处理,这边若没什么事情我便先走开一阵。”
陈正汇举手告别道:“陈老请便。”
陈显出了相府,命轿夫避开人流,也不去吏部,直接回家,进门几步便见儿子陈楚哈哈大笑着进门,陈显瞪了他一眼,等进了厅,屏退下人,这才喝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陈楚道:“我去华表坛转了一圈。”
陈显怒道:“现在京城乱糟糟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到处乱跑,嫌天下不够乱么?”
陈楚对陈显的怒色不以为意,微笑道:“我只是去转转,穿着便服,没人认得我。”
陈显哼了一声,问道:“那边现在怎么样?是否混乱?”
陈楚道:“人越来越多,乱倒是不乱。”
陈显又问:“那你方才进门时笑什么?”
陈楚笑道:“我笑咱们这个皇帝做得太没威仪,竟然被人当众破口大骂。”
陈显嘿了一声道:“他的位置去臣民不远,礼节又不隆众,威仪自然不足。自来皇帝御臣民必有一套私人亲信,故汉武欲专制也得先设内廷,将宰相架空了才能随心所欲,如今我大汉民气之盛不下战国,丞相之权又重于西汉之初,陛下行事自然处处掣肘,权既不实,威自不彰!”又问:“到现在为止都有哪几路人马出头了?”
陈楚道:“聚集在华表下面的都是汉部的老部民,不但女的,就是男的如张老余等也有不少。我看出人群中有密子和军方的人在,不过都没有表明身份。若说露面,也只有韩昉的两个门生上前驳难。”
陈显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场大闹也差不多该散了。”
陈楚奇道:“爹爹为什么这么说?”
陈显道:“韩昉既派了那两个门生去,暗中必有叮嘱。那些个无知妇人能有多少见识?遇到别人也就算了,遇到韩昉的人非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可。华表坛不是个胡闹的地方,陛下又素得人心,这些女人没了道理作依傍,再骂下去就得被人嘘,她们骂不下去只好闭嘴,所以料来这场大闹也该散了。”
陈楚却道:“爹爹素来神算,这次却算错了。韩昉的那两个门生虽然口才便捷,但没多久就被骂下来了。”
陈显讶道:“有这事?那些女人怎么骂的?”
陈楚道:“韩昉那两个门生上台之后斥责那些女人目无君父,毁君谤君,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我开始听了几句也和爹爹一般觉得这些女人要糟。”
陈显道:“是啊,要说道理她们如何辩得赢?莫非她们胡搅蛮缠,将韩昉派去的人弄糊涂了么?”
陈楚道:“韩昉的人却是被窘住了,但那些女人却也不是胡搅蛮缠。她们也不管韩昉的门人说什么,来来去去就问:男子纳妾须得正妻同意——大汉的律法中是否这一条?又问:皇后是否皇帝正妻?纳妃之事皇后是否答应?国家法令皇帝是否得遵守?又说:如果皇帝带头不遵法令,大家是不是可以有样学样?又说如果这条法令不用遵守,那其它法令是否也可以当作摆设?韩昉的门人答不了这几条问题,要和她们分说道理,她们却不上当,根本就不接韩昉门人的话头,来来去去就问那几条问题,最后道:只要皇帝说一句国家的律法只是摆设,那她们就没话说了!华表坛周围本来还有很多人支持陛下的,听到这里也都觉得此事不妥,于是就把韩昉的门人给轰下去了!”
陈显越听脸色越是凝重,等儿子说完,沉吟半晌才道:“厉害,厉害!这几句话看似粗俗简单,但句句掐在这件事情的七寸上!这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否则单凭这几个女人断断说不出这几句话来!会是谁呢?难道是……”
陈楚低声道:“会不会是丞相?”
陈显道:“又像,又不像。看丞相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有意妥协,但若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陈楚道:“会不会是陈正汇等人?”
陈显道:“若是陈正汇出手,那和丞相出手有何区别?若是丞相已决定妥协,那他这一派的人便不会动……这件事情可透着点古怪。”一拍掌,对儿子道:“这几日你不许再出去了!这件事情若只是皇后在出气还不要紧,但既有人出手接了韩昉的招,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难以预料!事情未明朗之前,我们不必去趟这浑水!”
陈楚微笑道:“我知道爹爹的心思,你是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出头做个和事老,是吧?”
陈显嘿了一声道:“和事老?只怕我还做不来!”
父子二人自此闭门谢客,绝足不出,陈显告了个风湿发作行动不便,有什么紧急公务也让下属拿到府上来办理。
华表坛那边事情却依然在持续,顾大嫂等人白天就到华表坛指着塘沽方向痛骂,太阳一落就各自回家休息,第二天起来继续骂,京城的民众部分怕事的不敢出头,但也有不少激于义愤而聚集声援,声援者以汉部老部民、小市民和诸学舍学生为主体,消息传到津门、辽口、塘沽等地以后甚至有老部民和学生入京加入声援者行列,商人们大多没有露面,但也尽可能为这些人提供方便,比如派送午餐、清水之类。不过这些声援者虽然主导了整个华表坛的氛围,但就人数而言其实也只占据了所有聚会群众的小部分,大部分人来到华表坛更多的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到后来人群中甚至出现了色目人,出现了番僧,出现了日本、高丽等属国民众的身影,至于大宋来的商人更是早混迹在大队之中了。
折彦冲虽在塘沽,但光是从下属的汇报中便能想见华表坛的场面,他先是派人责问韩昉,让他想办法,韩昉便派刘鹗去,刘鹗官声不好,还没走上华表坛就被轰了下来,韩昉无奈,只好亲自出马,他虽然文采斐然,辩才无碍,但顾大嫂等还是不理他说什么,来来去去的还是那程咬金三板斧,就咬着那些问题不放,韩昉毕竟是个书生,最后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竟然晕倒在华表坛上。
欧阳适闻讯赶来,命医生照看韩昉,怒目指着顾大嫂等喝道:“你们闹够没有!就算你们不怕死,也该为你们的丈夫儿女考虑考虑!难道真要逼得大家撕破脸皮么?”
众女一听不由得稍稍畏缩,忽然一个声音道:“老四,你胡说什么!”
众女一看都欢呼起来,大叫:“三将军!”
却正是杨开远,他走了过来,看看正被抬下去的韩昉,便扯住欧阳适走了,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众人莫测深浅,一时不知该否继续骂,顾大嫂一咬牙,叫道:“皇帝还没认错,难道就这么散了不成?骂!继续骂!”
忽然马蹄声响,一队骑兵跑近,到了华表坛边缘被有司官员阻住,要他们下马,那帮人才下了马,民众望见认出是皇帝的亲卫,心中都是一惊,一些胆小的便悄悄溜走了。台上李氏刘氏等见这些士兵全副武装、刀剑齐备都感心慌。顾大嫂吼道:“姐妹们,把洗衣槌抓紧了!皇帝不来我们便不走!”萧氏等叫道:“对!对!咱们豁出去了!皇帝不来我们不走!”
台上是一帮抓着洗衣槌暗中发抖的女人,台下是一队按紧了刀剑逐渐逼近的卫兵,忽然哇的一声,台上有几个女人哭了起来,顾大嫂回头怒道:“哭什么!”走上两步,将洗衣槌一顿,昂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对着那卫兵头领吼道:“大将军呢!他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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