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酸枣巷。
男人回到那座不起眼的小院,见妻子正笨拙的喂着小鸡,嘴里“咯咯”的轻呼着,三岁的大郎则趴在椅子上,一脸好奇的看着小鸡吃食。
男人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搂着妻子的腰身,柔声道:“鸡还小,米糠太粗砾,你得拌些清粥,实在不行,清水也行。”
女子没有回头,反而低下去几分,声音中带着疲惫,问:“刀又白磨了?”
男子迟疑了一下,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转身去抱儿子。
“为什么?”
“左相进言,说周兵虽然伐蜀,但只动用了两万禁军和四万州军,河东诸镇未动一兵一卒,哪怕是与大辽同时出兵,胜算也微乎其微。”
“不是说此乃不义战,周廷师出无名么?”
“这种哄骗老百姓之言,随便抓抓便是一大把,家国大利面前,哪需要什么借口。”
“然后契丹依旧在睡觉,然后你依然要去山中打猎贴补家用?”女子倏的回过头来,骂道:“那你为何不给二弟去信?那你为何要阻我向娘家求援?杨业,我告诉你,这种寅吃卯粮的苦日子我过够了……”
杨业默不作声,任由妻子斥骂。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伸手张口易,气馁再难强。
他知道,其实妻子比他更懂这个道理,只是女人更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
果然,骂红了眼的妻子在身边蹲下,轻声道:“难道,难道你就只能在这困着么,你身为嫡亲大郎,一身军略武艺,却难展襟袍……”
“住口。”
折赛花见杨业竟然给她脸色看,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一说你家就要跟我吵架,说都说不得吗,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杨业再次默然,取下弓箭猎叉,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大郎的哭声与妻子的斥骂声:“有本事出去了就别回来……”
……
人生,需要机遇。
这世上有才者不知凡几,然怀才不遇穷困缭倒者也不知凡几,两者间,所差者只有“机遇”二字。
王昭远倚坐在战车上,手抚铁如意,看大军如龙前行,看山川徐徐后退,一时间豪情满怀。
不容易呀,终于军权在握,可以挥斥方遒了。
为了这一天,他奋斗了三十多年,世人皆看到其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可谁又有谁记得他所付出的血泪艰辛?
七岁时父母双亡,小小年纪便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与狗抢食,抱猪取暖,其中的苦楚,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在艰难未曾死,必有后福。
十三岁那年,他终于凭着自身的条件等来了转运年。
那年夏天,他光着屁股于莞花溪中摸蟹捉鱼,有僧人立于桥头看他良久,后来这位名叫知諲的和尚收了他为童子。
为了有这一口饱饭,为了有这一身暖衣,为了能多识俩字,在那看似安静详和的时光里,在那宝相庄严的佛陀注视下,他又付出了多少不可言之屈辱?
谄媚到嘴酸,有几个会懂。
但他却立志终有一日要雄起。
工夫不负有心人,天上突然掉下一头老龙来。
进蜀接印的孟知祥为避嫌,有皇宫不住,却住进了这小小的寺庙里。
机会近在咫尺,但师父不点头,他一步也近不了那戒备深严的小院。
为了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使出了浑身解术,终于让欢愉后的师父带着他见了那位大权在握的男人。
再后来,又见到了比他小七岁的太子。
那一年,他二十岁,孟昶十四岁。
他谦卑的弯下腰,心甘情愿的当他的书僮。
然后,才有自卷帘大将起,一步一华莲的步步荣升……
往事历历,俱往也。
看今朝,某王昭远,羽扇伦巾谈笑间,灭敌寇,缚苍龙……
“报……”
一声沙哑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暇想,王昭远皱眉凝神,却见一位疲惫的路都走不动的红翎急使正被两名亲卫架着护到身前。
“西县失陷,韩保正韩将军重伤被俘,先锋使李进逃跑被捉,兴州刺史陆绍业力战身亡……”
王昭远哑然无语,大张着的嘴巴再也没合上过,铁如意砸到脚背上也不知,沿边诸屯都指挥使、还没上任的行营招讨使,能征惯战的老将军韩保正……这就败了?
亲卫见主帅愣怔着良久不语,只好近前俯身低声:“大帅,众将士都候着呢。”
“啊,噢……”
王昭远晃晃脑袋,醒醒神,先仰天怒骂一声韩仁美误国,然后又问:“三泉关呢,情况如何?”
“此战,周军损失也颇重,得了西县便未再进军。”
王昭远长舒一口气,连道:“还好,还好。”
他接过童子手中的水壶,仰头一气喝干,感受着冰凉的薄荷清茶自口腔中一线润下,大脑渐渐清明,他喝完水,顾不得斯文,一抹嘴唇,朗声下令:“三军加速前进,务必明日辰时前赶到三泉关。”
“……大帅,栈道难行,真要连夜赶路么?”
“连夜,立刻,马上,必须抢在周军之前就位。”
“得令。”
战车再次启动,王昭远却觉着车辆猛的就晃晕了起来,“换肩舆。”
三泉关可不敢有事,若是失陷,这战局就被动了。
三泉关,乃蜀中三关之首。
它的前身便是三国时期大名鼎鼎的著名险关“阳安”。
张鲁得了此关,在关中逍遥了二十多年。
曹操得此关,只凭张郃一部孤军便硬生生的将刘备困于蜀中一年有余,有兵出不得。
此关“西控川蜀,北通秦陇,后依景山,前耸卓笔山,右踞白马山,左拱云雾山、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
正因为此关的重要性万不容有失,是以王昭远才要急急赶路,哪知道周军统帅却悠闲的在西县衙门里喝茶。
王彦超虎踞大案后,手指于桌面上轻敲着,目光于堂内左右打量着,这西县县衙小是小,但他却觉着比起兴州府衙来,还是这里敞亮,透气。
史进德彪悍如虎,敢率三千儿郎与双倍的蜀军硬磕,死战不退,硬撑到中军大部队的到来,然后一鼓而决之,擒韩保正,捉李进,斩陆绍业,杀敌近五千……
这才是煌煌大胜呐。
因着这一战,王彦超的脊背都比往日里更直挺一些,说话也爽朗了许多。
“没想到蜀军还是能打的,这韩保正也是老而弥坚。”
曹彬正喝着茶,闻言笑道:“大帅认识那蜀将?”
“某认识他,他不认识某。”
王彦超笑道:“当年某才十二岁,在魏王帐内行走,韩保正已是孟知祥的押衙官了,鲜衣怒马,精神焕发,着实令人羡慕,这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唉,他老了,某也老了。”
“大帅龙精虎猛,还不到五十呢,怎敢称老……听大帅意思,是当下劝降?”
“既是故人,束缚囚车,心里终归难安,他在静室也已平静一夜了,也差不多了,且在后院备桌薄酒,略喝一杯,成不成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当然,成了最好,那兴元府可就不需要动刀兵了……一起?”
“不了,既然是故人相见,某还是不参与的好,明日还要再出征,某这还有一堆军务呢,这兵马一多,事儿就杂了,当初将兵五千时,以为五千一万的没什么两样,结果这人多起来就不是一加一这么简单,如今可好了,整整三万兵马,要不是大帅坐镇着,某都有无从下手之感。”
王彦超哈哈大笑道:“你这算是自谦呢还是拍马?”
曹彬也笑,目送其进了后衙,正要回案前处理军务,衙外忽有马蹄声急促响起,不一会,有红翎急使趋步入内。
“报……兴州仓昨夜走水,损失粮草近二十余万斛。”
“什么?”
止步回转的王彦超大惊失色,曹彬更是失手落杯,呯然一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