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萧君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打车来到齐成大楼的底下。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会进齐成,这次她也没有想要进去。成微为什么藏着掖着不告诉她,只不过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知道他的难堪,或许单单她不可以,那她就装作不知道好了。现在的齐成一定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吧,她也不想进去凑热闹。
她在对面站了半天,看见齐成几个部门主任匆匆出来,人人脸色仓皇,脚步匆匆。钢筋水泥建成的大楼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绚丽夺目,流光溢彩,可是里面到底发生什么样的喜怒哀乐它一概不管。她看着车过了马路,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出了这条街,才给成微打电话。
“喂,下班了吗?”成微的声音仍然平静,没有回答,只问:“怎么了?”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说:“我车子送去保养了,刚办完公司里的事。我现在在你公司附近,就在星巴克这儿,旁边有一个超市的那个星巴克。你下班的话,就过来接我一起回去吧。”成微隔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在那儿先等着。”推开凌乱不堪的办公桌,笔记本也不带,拿了外套就走。众人见他出来,全部噤声,无人敢说话,连咳嗽都听不见。大家等他走远,才悄悄议论:“齐成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成总倒跟没事似的。”资历长一些的说:“这叫沉着,这才是见过风浪的!你以为成总像你一样没出息!”齐成乱归乱,人心倒还没有离散。
赵萧君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虽然显得疲惫,表面上非常的镇定,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偏过头问:“回去吗?”尽量也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不过车速明显比平常快了许多。在立交桥下堵车的时候,手指不断敲打着方向盘,显得有些不耐烦。赵萧君装作疲累的样子,头向车窗这边歪着,似乎睡着了。
在转弯的地方,她故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说:“前面就是超市,冰箱里没菜了。”成微将车子停在超市前面,没有下车的意思。平常他也是在车里等,赵萧君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这次她却说:“哎,你也下来帮帮手,纵然有推车,也推不到这里。”成微锁了车和她一起进了地下一层的超市。她一边看着冰柜里包装好的肉类蔬菜,一边问:“你想吃什么?”成微跟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她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他才说:“随便。”这个时候正是栗子上市的时候,她买了许多,准备做栗子烧肉。
经过水产类的时候,成微忽然说:“前几天带安安出去吃饭,他闹着要吃大虾。”去的是肯德基,当然吃不成大虾了。赵萧君拨开冰块,挑选起来,微笑说:“那晚上就做油焖大虾。”他看着出口方向问:“还要买什么?”赵萧君将推车让给他,说:“你先推着,还要去楼上买一些日用品。”逛了一大圈,推车堆得满满的。她又不由自主地在化妆品专柜前停了一会儿,成微站在一边等着她,倒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一直盯着她的侧影,怔怔的仿佛第一次遇见她。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低眉回首的神态,依然没变。只是心,心还是那样坚持,不曾改变过吗?他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她离他是如此遥远。
他将车停下来,从后车厢拿出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上,说:“你在这里先等着。”然后将车子开进了公共停车场。赵萧君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往前走,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前面。陈乔其带着安安站在楼道旁等着,他将安安举得高过肩,作势要扔出去,安安却哈哈大笑,尖叫出声,小脸涨得通红,显然十分兴奋。他看见赵萧君,笑嘻嘻地说:“萧君,你总算回来了……”待看见后面的成微,半截话硬生生吞了下去,神情立即变得冷冷的。
赵萧君看着他和安安,又回头看了一眼成微,脸色变了变,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氛奇异地尴尬僵硬,像北京冬天的风,呼——呼——哗,嚣张肆虐,吹在脸上,又冷又痛,似乎是无形的耳光,“啪啪啪”地响,血管一寸一寸地裂开。他们几个人仿佛站在深不见底的碧绿的湖水边,摇摇欲坠,稍微失足便有可能掉下去,无助而心悸,茫然又失措。
还是安安首先打破沉默,坐在乔其肩上挥舞着小手高叫着:“爸爸,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对乔其和成微都是一种刺激。成微没有应答,乔其慢慢抱下安安,放他在地上。安安挣开乔其的手,往他们这边跑过来。萧君赶紧走上前,蹲下来,抱他在怀里,问:“怎么先回来了,也不等妈妈去接。”声音不大不小,大家都听得清楚。安安无辜地说:“陈叔叔说妈妈忙,就去接我回来了。可是没有钥匙,只好在下面等你回来。”赵萧君本来想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终究没有问出口。乔其不过想和孩子多待一会儿。
赵萧君弯着腰和安安说话,人却有些凄惶,前面是陈乔其,后面是成微。她夹在中间左右不是,进退维艰。仿佛在悬空的钢丝上行走,旁边是悬崖绝壁,脚底下是云雾缭绕望不到底的深渊。陈乔其见不得成微和她们母子在一起的场面,这简直叫他情何以堪!强忍着,控制目光锁定范围,没有朝成微看过一眼。快步走到萧君面前,眸光沉沉,像多盛了些什么不负重荷的东西,欲语还休。赵萧君因为角度关系,微仰起脸看他,眼神黯然,也没有说话。
陈乔其本想一走了之,免受这样的尴尬和痛苦,可是一看见她此刻流露出的熟悉的神情,心弦一颤,终究忍不住,什么都顾不得,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腕拉她起来。赵萧君不得不跟着起身,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成微,眼神有些惶恐。刚想挣脱的时候,陈乔其冷着声音问:“你右手怎么回事?”赵萧君右手手背被窗户的金属拉手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知道为什么,好得特别慢。她奋力抽回右手,低声说:“没事,没事。你……你赶紧走吧。”神态有些慌乱。陈乔其愤愤地说:“肉都看得见,还说没事!你到底有没有上药?”语气有些坏,还挑衅地看了眼成微,皱着眉,隐含恼怒和责备。他是如此的心疼赵萧君。
成微听着赵萧君站在那儿底气不足地解释,垂着头眼睛看着地下,像挨训的学生——仿佛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和谐而又自然。忽然又疲又累,又倦又怠。他们三个人仿佛围成了一个圈,密不透风,坚不可摧,割都割不断。而他自己闯破了头都闯不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魂断神伤,永远被排斥在外面。眼前所有的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了,顷刻间山长水阔,咫尺天涯。初冬的夕阳转瞬即逝,虚虚地应个景儿,刚刚还看见一轮圆圆的红金球,下一刻就只剩下惨淡的余晖,和着夜风,凄清寒冷。只短短一刹那,他已经站在另外一个世界——与他们毫不相干,是那样的虚无与渺茫。
赵萧君没有看陈乔其,只淡淡地说:“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好了。”挣开手,牵着安安退后几步,教他说:“安安乖,跟陈……叔……说再见。”那几个字像刀口的尖,终究说不出来。安安倒是听明白了,立即说:“陈叔叔再见!”摇着双手。陈乔其看着她的目光又苦又涩,里面仿佛充了血。过了好一会儿才拍着安安的肩膀说:“那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没有朝成微那边走去,而是直接往前,留给所有人黯然销魂的背影。越走越快,转眼就隐没在无边的暗色里。
安安摇着赵萧君的手说:“妈妈,陈叔叔走错方向了。”她半晌才说“没有走错”,随即弯下腰对他说:“叔叔还有事呢。”他宁愿绕这么一个大弯,也不愿正面从他们这边穿过去。赵萧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怔忪地站了一会儿,才牵着安安的手朝成微这边走过来。提起地上的东西,轻声说:“走吧。”安安拉着成微的手仰起
小脸笑嘻嘻地说:“爸爸,你回来了,安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成微隔了半晌才说:“是爸爸不好。”安安张开手要他抱,赵萧君轻声呵斥:“爸爸手上拿着东西呢。”他很兴奋地要帮萧君提东西。
回去后,萧君进厨房做饭。安安怕成微说,躲进客房去看电视,他现在每天按时收看奥特曼。成微倒在书房的椅子上,灯也不开,独身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烟雾盘旋不去,闪着红光的烟火,夹在手指上仿佛是一朵暗夜中盛开的花,乍隐乍现,诡异难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旧事,有一次他送酒精过敏的萧君回家,半道上下了车,也是这样站在不着边际的黑暗里,连续不断地抽烟。萧君在车里喃喃低语,当时听不出来,以为她头痛难受,忍不住呻吟抱怨。现在重新想起这件事,忽然明白过来,她一直叫的都是“乔其,乔其,乔其……”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隐忍得很辛苦是吗?讽刺!天大的讽刺!为什么现在又清醒过来了呢!连续不断的呓语——不!简直就是咒语,下了诅咒,贴了封条,他怎么解都解不开!
前尘往事一开了闸,拦都拦不住,滔滔不绝地流了出来,过滤得周身的空气又沉又重,又湿又凉。他第一次见萧君的时候,她还应该还是个学生吧。想一想,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多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可是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痛苦总是多于甜蜜,可是却掩盖不了那仅有的一点暖意,怎么都掩盖不了,不然也撑不了这么许多年——应该继续撑下去吗?他和陈乔其在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却互不相让,只能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如果没有陈乔其,他和萧君一定可以白头偕老,幸福美满,一定可以的。可是陈乔其一定也这么想的吧。嫉和恨像一条邪恶的毒蛇,在肚子里渐渐养大,慢慢地吞噬你的五脏六腑,令你变得丑陋不堪。
他闭着眼睛还没有想完,安安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摇着他的腿喊:“爸爸,吃饭了!妈妈做了油焖大虾!”乐颠颠地拉着他出去。赵萧君给安安剥虾壳,老是被戳到,手指尖疼得厉害。成微忙制住她,说:“我来吧。”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吃这些东西是老手了,三下五除二熟练地剥下外壳,手指上只沾了一点汁,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安安一直缠着他,吃得兴高采烈。赵萧君说:“安安,自己吃,爸爸还没吃饭呢!”他没说话,剥了一只大虾放在她碗里。赵萧君仔细咀嚼,却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吃完饭,安安说困了,不知道陈乔其又带他上哪儿了,这么早就吵着要睡觉。赵萧君先带他去洗澡。成微走进卧室,到处翻抽屉,不知道护照放哪儿去了。转头看见床头和床头柜的缝隙里像有什么东西,用长夹子夹出来一看,却是一张报纸,登载了齐成的危机。旁边还有几个电话号码,写着什么刘政委、崔行长的名字。他忽然坐倒在床上,锥心刺骨,恼羞成怒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忍受!最不能忍受她知道,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所以今天才表现得这么异常?她说她的车子送去保养了,可是明明停在车库里!是哀叹?是怜悯?是不忍?是愧疚?还是其他?可是他要这些干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将他蒙在鼓里?失败所带来的挫折颓丧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恼怒至极。
报纸被他揉捏成纸屑,狠狠地丢在地下。中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却是近得多了,所以那种痛苦越发清晰澄澈,像灯光倒映下镜子里的人,无一丝遗漏。背叛、嫉恨、卑微、隐忍、蛮横、强暴……好的,坏的,丑陋的,不堪的,全部打回了原形,在里面打着旋来回上演,谁也瞒不了谁,谁也没有让谁好过。忽然有一丝隐隐的痛快,总有人陪着,不是他一个人,不是吗?
赶紧摇头——真是变态!可是马上又掉下来,摔得灰头土脸,满身伤痕。他想起傍晚时的情景,那种疼痛又重新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无所不在,像是体内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生命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萧君就像镜子里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么都够不到,永远也进不去。就算撞得头破血流,到头来才发现,影像也随着阻碍的玻璃碎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室的狼藉和空洞。
他忽然摔破了床头边桌子上放着的玻璃杯。赵萧君听到声音赶紧进来,疑惑地看着他,慢慢问:“怎么了?”他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没事!不注意带下来的。”立即走出去了。赵萧君拿了扫帚进来扫起碎玻璃。
成微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递给坐在床上的萧君。她一仰脖喝了,问:“要睡了吗?”成微紧紧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渐渐觉得不对劲,他仿佛有什么很重大的事情要说似的。不由得坐正身体,问:“怎么了?”成微手里把玩着空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却一根根冒了出来。声调却不紧不慢:“萧君,我们结婚也有七年了吧?”赵萧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默默点头。
他转动着杯子,忽然又说:“你和陈乔其认识多久了?”赵萧君见他像平常聊天般的语气,也不好紧张兮兮的,尽量放松神情,想了想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认识他那会儿,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细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年了。”说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吗?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乔其的样子,小小的人儿,漂亮的眼睛,倔强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了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转眼间,她已经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吗——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了,怎么都去不掉。
成微没有说话,气氛有些低沉。过了好久他又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学生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着他吗?”赵萧君没想到他突然间会问这个问题,惊恐地看着他,吓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成微却不肯放弃,径直盯着她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赵萧君嚅动嘴唇,仿佛要说什么,溜出来的声音到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她没有回答。叫她怎么回答?这种情况,似乎说什么都是假的。不爱吧?他不会相信;爱吧?怎么可以这样说!就连不说话也是不妥当的,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头昏沉沉的,眼皮又涩又重。
成微却是万念俱灰,再无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吗?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他想起她半躺在他车里喃喃呼唤陈乔其的画面,红着眼只觉得凄凉,沧海桑田、宇宙洪荒般没有尽头的凄凉!仿佛有一把犀利的剑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地斩断眼前的一切。他无力地挥一挥手,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苍凉而无奈,一切不再回来了!声音疲惫得像是从脚底慢悠悠地钻出来:“我再爱你,也抵不过你们二十年的时间!”赵萧君努力抬起头看着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整个人昏沉得更厉害,甚至说不出话来,眼皮重若千斤。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缓缓说:“知道一脚一脚踩过来的是什么吗——那是时间,过去了就再也流不回来。二十年!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团死结,一场噩梦,纵然你能醒过来,世界上的事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二十年了。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一段话像是用铁钉硬生生砸出来的,沉痛无比。赵萧君在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记得他说“既然这样,我要走了”,就此昏睡过去。
成微扶着她睡下来,捋开粘在她面颊上的乱发,然后说:“我要去美国,从头开始,全力以赴,重新获得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齐成一定会重振声威的!”齐成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他握紧拳头,像在对天发誓——或者根本就是对着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那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齐成的创业也是获得了那里的支持
。
赵萧君是完全听不到了,沉睡的时候这么安静柔顺,似乎此刻完全属于他。他不想再看见她流泪,就因为眼泪,他才记住了她,才牵扯出这么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于是他事先在那杯水里放了两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得干脆决绝,头也不回。不然心肯定会软。可是她还是流泪了,成微头埋进她肩窝里,阵阵痛彻心扉。心里仿佛又动摇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打开箱子快速收拾东西。
五年前,她刚从老家回来,他也是这样趁她熟睡时离开的。可是今天,是不会再回来了。一切不再重来。
赵萧君头昏脑涨地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太阳已经斜穿进窗户了。吓了一跳,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而且一点都不知道!掀开被子总觉得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来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见了。打开衣橱,常穿的衣服也不在。她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回响“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他声音平静得这样骇人,令她坐立不安。
重新坐倒在床上,转头看见桌子上压着几张纸,摆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有预感,颤巍巍地捏在手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字了,只等她落款。旁边还放了一张便笺,短短几行字:“萧君,我走了,去重振齐成,不想再回来了。你要保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儿园了。”龙飞凤舞的字体,依旧掩藏不了压抑的伤心沉痛。
她忽然站起来,扔下手里重若千斤的薄纸,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没有梳洗,拿起车钥匙飞奔下楼。昨天晚上在他护照里她看见机票了,本来想问他的,可是始终没有机会问出来。只要拼命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就这么走了?总要说点什么吧?她此刻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见到他,哪怕说一句再见也好,就是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再见他一面。此刻,她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
车子从小区里开出来,一路上只觉得有无数的红绿灯,从来没有这么焦躁过。那些横亘的交通灯此刻仿佛成了拦路抢劫的强盗,咄咄逼人,是这么厌恶,甚至唾弃。心如火燎,正想一鼓作气开过去的时候,黄灯快速闪了下,她只得赶紧踩下刹车,震了一下,车子还是滑了出去。硬生生停在十字路的中间,颇有些心慌意乱,急不可耐的味道。横穿的行人只好从她车边绕道过去。她手指不停地拍打着方向盘,眼睛看了一次又一次头顶上的交通灯,怎么还不变色,怎么还不变色!一秒似乎像秋天一般漫长。整整六十秒过后,从车窗里看见右手边的红灯亮了,也不等头顶的绿灯,一踩油门,“刷”的一下冲出去,扬起一阵暖风。
接下来的街道还是照样的繁忙,隔个一段路就一个红绿灯,到处是来回穿插的行人,想快都快不了。其实这个时段算还可以的了,若是早上那会儿,大家都赶着上班,半个小时动不了十米。好不容易转上环路,立即踩大油门,从立交桥上飞驰而下。前面一辆私家车横地里忽然改道,不料转弯处另一辆大型货车迎头朝这边开过来。赵萧君吓得魂飞魄散,猛打方向盘。
“砰”的一声巨响,两辆车子斜撞在一起,私家车被撞到一边差点飞了出去,幸好没有爆炸,可是里面的车主不知道是死是活。赵萧君惨白着脸看着眼皮底下发生的车祸,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停在路边上,安全带勒得胸口像被人狠狠地劈了一刀,整个人差点从头到尾翻过来。等她回过神来,整片立交桥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海,密密麻麻,像在等待审判。警车声,救护车的声音,熟悉而骇人。再加上众人喧嚣嘈杂的感慨议论声,到处在耳边旋转,“嗡嗡嗡”的什么都理不清。她如坠云雾,跌进万丈深渊。颤抖着双手还想发动油门,交警过来敲她的车门,让她回警署做一下笔录。
她摇下车窗,颤巍巍地解释:“警察先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您能不能让我先走?回头再跟您回警署。这是我的证件,可以先放您那儿。”这里离机场没有多远了。那人先敬了个礼,然后说:“小姐,你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者,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赵萧君凄惶惨然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要说手脚,整个身体都是冰凉冰凉的。他劝道:“小姐,刚才你也吓到了吧?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很容易出车祸。眼前就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赵萧君低头看时间,差点滴出眼泪。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只要再看看他的背影也好。轰隆轰隆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她抬起头,一架飞机像矫健勇猛的雄鹰奋力搏击长空,逐渐升高,逐渐飘远,只留下一团追逐的影子。她大力推开车门,一脚踩空,失了平衡,猛地跌在地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手掌上擦破了皮,高跟鞋一歪,脚可能也崴了。她却没什么感觉,无关痛痒似的。
挣扎着扶着车门站起来,仰起脸,望着逐渐消失的飞机,心跳似乎停止了跳动。他是不是也在上面呢?按时间算,大概是吧。银白色的飞机像天边划然而过的流星,还来不及说再见,就已经远离尘烟,渺渺茫茫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隔着世界上最宽阔的海洋,所有的一切被无边的距离拉长成线,一端系在这里,一端系在那里,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逐渐变细,细到肉眼再也看不见,最后负荷不了,“嚓”的一声断裂成风中的沙尘,无影无形——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个站不稳,忽然撞到后视镜上——或许是脚痛,或许是其他地方痛。空气中传来血腥的味道,手心里爬满细细的血痕,像掉落的红色绒线,还在一点一滴流出来,沿着掌心的纹路纠缠成一团——那是过往的恩怨情仇,此刻的生离死别,以后的咫尺天涯。身体拼命后仰,极力忍住滑落的眼泪。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沉默是离别的笙箫,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是不是这样终究比较好?突如其来的相遇,一言不发的离开,连个照面都不打,真的是五月的晴天忽然闪了电,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她弯腰揪住胸前的衣服,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忽然间又想起许多许多,山崩地裂般涌到自己眼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去面试,冷冷的不甚亲切,尊贵骄傲,但他注意到她走错了方向。可是他说他第一次是在东直门的胡同口见到她的,哭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印象深刻——而她的记忆却隔开了一段空间,换了时间和地点,将前一段的刻骨铭心全然遗忘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是不是有些东西再怎么样都会错过?
七年的时间像一根勒得紧紧的细绳,彼此被勒得鲜血淋漓,骨肉相连。现在这根绳断了,可是伤痕还在——永远都去不掉。就算是伤痕,那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比别处的肌肤更加分明,更加显眼,所以更加难忘。
旁边的交警见她气色苍白,心神涣散,神情不大对劲,连声问了几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她也木木的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似的。站在一边的人看着被抬上救护车的车主,摇头沉声道:“可能受了惊吓,都撞成什么样了,不死也得残废。”那个交警见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让另外一人开她的车,安排她坐警车回警署去了。
本来就心力交瘁,再被逼着重新回忆了一遍前不久才发生的血腥残忍的画面,她简直快要疯了。姓名、民族、年龄、职业、已婚还是未婚?她顿了半晌,轻声回答已婚——卧室的桌子上尚且摆着离婚协议书,这样的回答何其残忍。终于,对面的警察站起来说:“今天的笔录就到这里。赵小姐,谢谢你的配合。”她踉跄地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