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居,好不容易将行李搬了上去,一头坐倒在沙发上,空寂寂的什么声响都没有,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赵萧君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伤感里回过神来,依然残留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惆怅,懒懒的一动不动。忽然想起另外一个房客,往旁边一间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里面是什么情形一概不知。据说是出差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新房客住进来了,连通电话也没有。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万一脾气不相投,还是少见面的好。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顾忌其他人的感受。
赵萧君还来不及动手收拾行李,就急匆匆地赶回公司上班去了。大家很热心地问她感冒有没有好,赵萧君连忙笑说:“好了,好了,你看,又是生龙活虎,一拳可以打死老虎。”众人笑说:“那就继续为公司做牛做马吧!”众人哄然大笑,赵萧君忙碌起来,便没有那么多心思伤感惆怅了。
拿着资料经过过道的时候,正好碰到成微拿着报表私下里来找她,赵萧君严守本分,规规矩矩地问好,称谢。成微斜着眼看了她一下,用公式性的口吻问:“听说赵小姐生病了,已经好了吗?”赵萧君微笑说:“已经好了,谢谢成总关心。”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成微递过来的报表。
成微却没有放手,赵萧君使了一点力,还是没有扯过来,不禁疑问地望着成微。成微戏谑似的笑看她,然后说:“可别忘了自己的承诺。”赵萧君咬了咬唇,无奈地说:“是,成总。”成微这才松了手,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才往另一边的办公室去了。赵萧君有些愤愤地盯着成微离开的背影!真想当面啐他一口。
由于昨天没有来上班,堆积了不少的工作,赵萧君直忙得团团转。喘了一口气,等到差不多忙完的时候,很多人已经下班了,只剩下几个留下来加班的同事。赵萧君走到洗手间先洗了手,对着镜子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回来等电梯的时候竟然又碰见成微。空荡荡的过道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赵萧君有些疑心地想,怎么就这么巧合呢?
成微站在过道里只点头示意了一下,赵萧君也就没有多说话。刚关上电梯门的时候,成微便有些懒洋洋地问:“不是说请我吃饭吗?什么时候请?”赵萧君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件事,不由得说:“你还缺人请吃饭?”成微斜靠在电梯上,笑说:“那又不一样。”赵萧君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吃饭。何况我这平民老百姓也请不出什么好东西。”
成微直直看着她,装出错愕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明白地说:“不是你自己说要请我吃饭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赵萧君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确实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可是成微这样,这也太——太说不过去了吧?可是看他的表情似乎又是这样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于是说:“那好,你说你要吃什么?”随即又说,“不过今天可不行,出来得匆忙,身上的现金还不到一百块钱,也没有带卡。”成微直看着她笑,然后耸肩说:“我又没说要你今天请。”赵萧君松了一口气,说:“那你跟逼债一样干什么!”成微懒洋洋地说:“我不过事先提醒你,到时候别忘记了。”赵萧君心想赶紧还了他这个人情,省得追债一样,于是说:“你什么时候想吃?想在哪里吃,先定下来,我事先去订位子。”
成微一脚踏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说:“到时候再通知你,你可别又找借口推三阻四的。”赵萧君追在后面说:“万一我正好有事呢?”成微停下脚步,回头冲她一笑,说:“那我可就管不着了。”赵萧君气急,这算什么,随传随到,还不能有借口?狠狠地跺了跺脚。
还没有走出大门的时候,在服务台工作的小姐对她笑说:“喂,赵萧君,你过来。”她是大楼的接待员,叫郑颖。赵萧君和她老是一块儿出去吃午饭,关系颇熟,见她还穿着制服,不由得问:“干吗?咦!平常不是早早地就走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下班?”她笑说:“等人呢。快过来,快过来,我有事告诉你。”赵萧君不由得俯耳贴过去,笑问:“到底什么事?看你一脸兴奋的样子。”
郑颖果然兴奋地说:“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有一长得特帅的小男生急匆匆地跑进来,停在大厅里似乎有些晕头转向。我便问他有什么事,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找人,又问我知不知道齐成公司在几楼。我问他找谁,他起先不肯说。我见他实在长得好看——”话还没有说完,见赵萧君在一边摇头叹气,“扑哧”一声笑出来,自己也“咯咯咯”地笑出声。赵萧君和她在一起吃饭,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听她对每一个认识的或经过的男人评头论足,然后郑重地下一番意味深长、极有哲理的结语。
郑颖闹了会儿,过了半晌,喘着气继续说:“确实长得好看嘛!再长大些简直不得了,不过就是年纪小了点,还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呢!赵萧君,你干什么!先不要捶我——于是我很热心地说我认识很多齐成的工作人员——除了齐成的老板,谁叫人家长得好看,当然要热心呀!你猜他怎么说?”
后面那句话几乎湮没在求饶的笑声里。赵萧君还没有想到那一层去,平日里,她已经很少看到陈乔其穿学生制服了,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再说郑颖这一番话又说得嘻嘻哈哈,极其夸张,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赵萧君依旧笑嘻嘻地问:“难不成人家是来找你的?你竟然碰上艳遇了,怪不得这么兴奋!”
郑颖色迷迷地笑说:“是找我的就好了,真是长得好看!你不知道,那眼,那嘴,简直——”赵萧君不屑地打断她,取笑说:“是男人你就觉得好看!”郑颖一拳打过去,骂:“我那么没品吗?真是长得好看我才会走过去搭讪的!干吗这样看着我呀,人家是来找你的!”赵萧君下意识地张口反问:“找我的?”先是吓了一跳,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由得色变,有些着急地问:“那他人呢?怎么没有上来找我?后来上哪儿去了?”
郑颖拉住她说:“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呀!一开始他还不肯说找谁,可是脸色似乎挺着急的。于是我说你就是找上去也进不了齐成公司,公司的大门都是有密码的,只有齐成的员工才进得去,又说要不要帮你先打个电话上去,他到后来才肯说找赵萧君。我一听是找你的,就更加热心了,说我认识你,又询问他是你什么人,没想到脾气挺坏的,防备又深,怎么都不肯说。不过看在他长得帅的分上,就原谅他了。我告诉他你大概快下班了,还是先打个电话事先通知你一下。他拿着电话拨弄了很久,忽然说他不打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急急地特意跑过来找你,他就这样走出去了。”说着叹息了一声,似乎颇为遗憾。
赵萧君连声问:“那他上哪儿去了?”郑颖翻着眼说:“我哪里知道呀,他又没说。”然后又凑过脸来,好奇地问,“他是你什么人?看年纪挺小的呀,小小年纪竟然长得跟潘安宋玉似的,可惜——”赵萧君满心焦急,不耐烦地说:“得了吧你,你又见过潘安宋玉了!他到底往哪边出去了?”郑颖耸肩说:“我哪知道!”看赵萧君似乎真的很着急的样子,于是说,“先别急,怎么说也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能让人拐卖了?我看他那个样子,年龄虽不大,人却机灵着呢。”赵萧君随口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匆匆地跑了出去。
站在宽阔的街道上来回张望,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到他似的。她似乎忘记了其实陈乔其早就走了,这会子再怎么追出去找也找不到了。翻着手里的提包,急忙掏出手机,不耐烦地听着“嘟嘟嘟”的声音,似乎一下都等不及。眼睛到处乱看,身体不停地来回转着圈,刚背过去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
陈乔其正从大楼一边的停车场穿过一辆辆汽车一步一步朝她这里走过来。迎着薄幕的淡淡冷冷的夕阳,脸色竟然有些憔悴,仅仅一天两夜的工夫却明显感到瘦削许多,似乎颇受折磨,可是看着赵萧君的双眼依然纯净如黑宝石,仿佛天上的星辰永远在看着她,永远安心。神情既紧张又忐忑,既兴奋又害怕,是如此的复杂难明。一步一步,缓慢坚定,却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再做错什么。
赵萧君慢慢放下手中的电话,问:“你一直在这里等着?”陈乔其像在分辨她的脸色,好一会儿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赵萧君蓦地向前,伸出手抓牢他的右手,果然像寒冰,不由得铁青着脸大声骂:“大冬天的你就一直站在外面等?你不知道进去等吗?疯了是不是?”也不等陈乔其说话,拖着他到旁边的麦当劳,推开门,暖气迎面扑来,瑟缩的皮肤不由得张开,似乎听见舒服的叹气声。
赵萧君径直走到柜台前要了两杯热热的饮料,又要了大份的套餐,端到正坐在角落里的陈乔其的面前,吩咐:“赶快喝!”陈乔其赶紧喝了一大口
,然后搓着手用力呼了一口气。赵萧君见他苍白的面孔,发青的唇色,有些心疼,缓下脸色,轻声问:“冻坏了吧?怎么不知道进来等?”
陈乔其大口大口吃着刚出炉的热汉堡,含糊地说:“还好。”赵萧君忽然怒气又上来了,皱眉问:“为什么要在外面等?不知道找个地方坐下来吗?你知道外面温度是多少!”陈乔其只是一个劲地低头吃东西,似乎真的饿坏了的样子。赵萧君又问:“至少可以进公司大楼里等呀!”陈乔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不喜欢。”说完猛喝了一口热饮。
赵萧君见他这个样子,满心要责备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也有些酸,于是改口问:“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打电话?”陈乔其这才停下来,看着她低哑着声音问:“你真要搬走吗?”赵萧君停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陈乔其忽然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萧君,如果是因为那晚的事情——”说得字字艰涩,似乎颇为困难,像含着千斤重的橄榄,“我对你道歉。你可不可以不要搬走?”用几近哀求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赵萧君见到他那样的眼神,无比的懊悔,带着满腔的真诚,犹带着满心的期望,像箭直直射中她的心脏,顿时呼吸困难,瞬间说不出话来。陈乔其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低缓地说:“萧君,是我不好——你搬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那样了!萧君,搬回来好不好?”语调哀伤,只是一味地哀求。赵萧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如黑宝石般的眼睛里承载了太多她负担不起的东西,是那样的昂贵奢侈。
陈乔其继续诉说:“萧君,本来我以为你再消消气就会回来的,可是你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把东西也搬走了!萧君,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只要你不搬出去……”神情急躁悲伤,像有满腔的苦楚无法诉说,似乎是因为不能将心里的又深又重的感情用语言表达出来而痛苦,似乎害怕得不能自已。似乎有太多的感情不敢直直地宣泄,害怕一个不当就全盘皆输,就像上次一样——所以暂且只能深深地隐藏,隐忍得如此辛苦!
赵萧君只是伸出手探了探他的手温,虽然还是冷,可是比刚才却好多了。手指正抽回来的时候,陈乔其趁势拽住了,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眼睛直直望着她,千言万语而不敢诉说。赵萧君热的指尖越发显得他手心的冰凉,似乎可以感觉到脉搏的跳动,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呵斥:“乔其!”陈乔其有些慌乱地放开她的手,眼神却依旧直逼她的灵魂深处,慌得她措手不及。
赵萧君对他这样大胆的行为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陈乔其试探性地说:“萧君,你答应搬回来了吗?”赵萧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逼得自己抬头迎视他,硬邦邦地说:“既然搬走了,就没有再搬回去的道理。”这句话像尖锐的石块,重重地将他捧在手心里的希冀打得粉碎。陈乔其遽然色变,呻吟似的哽咽:“萧君!为什么?萧君——你不可以这样——”
赵萧君面无表情,狠狠地说:“我不会再搬回去了。”陈乔其几乎是嘶吼出声:“为什么,萧君——”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着急地说,“萧君,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好好的还不行吗——”还来不及说完,就被赵萧君平静地打断,“不是因为这个。”陈乔其愣了一下,抬头仔细看她,低低呜咽地说:“那是因为什么?萧君,只要你搬回来,我什么都改好不好?”赵萧君咬着牙才能稳住自己,不紧不慢地说:“乔其,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有生你的气,从来都没有。”
陈乔其忽然抓紧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才发现她的手甚至比自己的还要冷,几近哽咽着说:“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搬走?”声音在颤抖,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赵萧君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说:“没有为什么,到该搬出去的时候了。”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陈乔其在赵萧君转弯的时候拦住她,用力扳她的肩膀,说:“萧君,求你不要离开好不好?好不好!”是那样的无助,想要紧紧抓牢一心想要抓住的东西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头伏在她肩上,像迷路的孩子,只能慌乱地低泣。赵萧君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许久才说:“乔其,不要这样。如果想要风筝飞得更高,就要学会放手。你也要学会这一点。”陈乔其只是抬不起头来。他不会放手!
赵萧君隔了好一会儿又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来了。”陈乔其一动不动,没有回答。赵萧君推他,轻声说:“赶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高三了,学习应该很紧张的。要好好学习知不知道?”陈乔其隔了半天才抬起头来,慢慢地问:“你真的不打算搬回来了?”语调平静,似乎翻腾的痛苦已经统统盖在了井底,只余下厚重的井盖,在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赵萧君咬住嘴唇点头说:“嗯,都已经搬出来了。”
陈乔其忽然什么都不顾,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越箍越紧,胸口剧烈地起伏,心底甚至有些绝望,愈加痛苦。昏暗里,猝不及防,猛然间,赵萧君的眼睛就湿润了,胸腔里堵着一块石,却不敢出声,微微仰头,让即将出眶的眼泪倒流回去,她不敢流泪,这像什么话!
陈乔其突然伸出手扳过她的脸,正要质问的时候,却看见她眼底来不及隐藏的泪光和悲伤,带着极力的克制,和他一样的痛苦。不由得久久地怔住了。将心比心,刹那间,像是隐隐明白过来什么,微微颤抖,似乎终于抓牢某样久不可得,日思夜想的事物,伸手可及,神情又惊又喜,却又唯恐是幻觉。带着兴奋又害怕的神情,陈乔其喃喃地说:“萧君,你也一样是不是?萧君,你——”赵萧君赶紧手忙脚乱地收起刹那流泻的情绪——可是已经晚了。
陈乔其抓住她的手,连连摇晃,小心翼翼地说:“萧君,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搬走。到底是不是,是不是?”赵萧君蓦然被他戳穿隐藏得最深的心事,不由得恼羞成怒,几近惶恐地说:“你胡说什么?还不快放手!我要走了!”陈乔其强迫她面对自己,两眼相触,极其认真地说:“萧君,你也喜欢我是不是?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要搬走是不是?”
赵萧君此时此刻只觉得狼狈不堪,又惊又慌,又羞又怒,惭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浑身哆嗦,用尽力气,好一会儿才稳住情绪,语气轻快地说:“我当然是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呀——”太过轻快,像河面上随波逐流的水草,唱着歌欢快地向前流去,却轻浮无力。
她的这种回答自然叫陈乔其大失所望,不由得着急地连声逼问:“萧君!不是这样的喜欢,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赵萧君忽然觉得全身冷得不行,哽着喉咙突然间像失了声一样说不出话来。陈乔其盯着她回避的眼神,似乎有些明了,却又不甚清晰,一时也分辨不清,只是倔强地说:“萧君,我爱你。”
赵萧君只觉得头顶平地里炸起一声响雷,炸得她几乎灰飞烟灭,神魂俱失,顷刻间似乎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咬着牙大声地怒斥:“陈乔其,你再胡说八道!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叫爱!给我立即滚回去好好念书!”陈乔其激动地说:“我为什么不知道?难道我连自己也不知道吗?萧君,因为你,我很小就知道什么是爱了!全都是因为你!你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会有人连爱不爱也分不清吗?”赵萧君只是害怕,似乎看到茫茫不见尽头的黑暗,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压得她无力挣扎,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乔其仍然不放过她,继续追问:“萧君,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他还不敢用“爱”字,只要萧君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男女之间的喜欢,他已经心满意足。他还不敢抱太大的奢望。目前他只是希望可以留得住她。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可以让萧君爱上他的。他永远都不会放弃的,甚至想都没有想过放弃。
赵萧君隔了半天才惊慌惧怕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似乎能看透她的一切心事,心慌意乱之下,什么都掩饰不了,不由得脸白唇青,踉踉跄跄。挣脱开来,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一路落荒而逃。陈乔其却从她这异常的举动得到些微的鼓励,他的心雀跃地跳动,似乎从绝望里看出一丝希望,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因为得到想象不到的意外之喜,他不禁退后一步惴惴地想,她搬出去又怎么样呢?自己难道不可以去找她吗?这样一想,唇角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
虽然还不确定到底是怎样,可是仅仅是刚冒出头的一点火花,已够他心满意足,神魂颠倒。陈乔其仿佛是一个人在独木桥上不停地行走,走一步,身后的桥就断一截,没有退路。左右是茫茫的江面,前面露出来的独木桥隐在远处深重的云雾里,望不到尽头,唯有
不断地前行——可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
赵萧君跌跌撞撞地走回住处,思绪纷繁复杂,心情紊乱,什么头绪都理不清楚,惶恐得难以自持。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了无生气,手脚冰凉,似乎半刻都忍受不了,连忙给林晴川打电话,几乎哽咽着说:“晴川,你能不能马上过来?”林晴川在电话那头,听她声音很不对劲,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不说,立即从被窝里爬起来,问清楚具体地址,拦了辆出租车,几乎绕过半个北京城,迎着寒冬的夜风,一路匆匆赶来。
赵萧君在房间里根本待不住,无边的荒凉和恐惧时时刻刻噬咬着她,无孔不入,坐立不安。干脆下楼,立在凄凄的寒风不停地徘徊。瑟缩着肩和手,心底快速奔涌的感情将附身的寒冷忘得一干二净。眼前一片空空茫茫,如空气里逐渐升起的轻烟白雾,来无影,去无踪,拿不起,握不住。她忽然想起陈乔其,陈乔其在公司外面等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也是这样无边无际,轻飘虚浮,没有着落吗?她似乎能够理解,似乎能够明白那种感受,可是心更是一悸一悸地酸痛,不停地收缩再收缩,似乎要缩到没有才肯罢休。
林晴川一下车,正抬头四处寻找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傻傻站在楼前的赵萧君,连忙跑过去,嗔怪说:“为什么特意下楼来等?”赵萧君心不在焉地“嗯,嗯”了两声,也没有说话。林晴川拥住她的肩说:“外面怪冷的,我们进去再说。”手掌贴上她的脸颊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这么冰?你在这里到底等了多久?”说着又抓起她的手,碰到自己温热的掌心,越发显得冷,几乎没有温度。赵萧君连忙抽回来,敷衍地说:“没有等多久。怕你找不到,所以提前下来等了一会儿。”林晴川直说她犯傻,骂她迂,简直是疯了。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开口就问:“出什么事了吗?”
赵萧君在旁边脱鞋,低着头闷闷地说:“心情不好。”林晴川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她的脸色,当真凄凄惨惨,于是问:“为什么心情不好?哪方面的?感情上的,工作上的,还是生活里的?”赵萧君用力一甩大衣,咬牙切齿做出狰狞的样子,恶狠狠地说:“全部都有!”林晴川愣了一下,摇头说:“全部都有?开玩笑吧?你以为世界末日呢!”赵萧君一见到林晴川那样俏皮活泼的性子,纠缠不开的心结不由得移到一边去了,暂时松缓下来。
林晴川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要她坐过来,认真地说:“究竟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憔悴不堪?”赵萧君有些挫败地说:“这个你都看得出来?”林晴川拿过自己包里的小镜子,努嘴说:“瞎子才看不出来,你自己照照看!”赵萧君没有接过来,闷声闷气,不言不语。林晴川无奈地说:“大小姐,我可是跑了半个北京城,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的。你好歹说句话呀!究竟出什么事了?可不要吓我呀!不会是破产了吧?”赵萧君忍不住扬起嘴角,骂:“你就知道咒我!是呀,是呀,破产了!”——心灵上的算不算?
隔了好一会儿,赵萧君才幽幽地说:“晴川,我怕——”又不能具体说出害怕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烦躁地说,“就是怕!有时候想起来,连血液似乎都怕得冻结起来,我说不出来,就是整日整夜地心神不宁,我也说不清楚——”林晴川也不催她,只是静静聆听她这番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呓语。见她似乎说不清楚,于是问:“总有害怕的缘由吧?究竟是什么?”
赵萧君瞬间脸如死灰,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半晌,低垂着眼神,径直看着地下,然后喃喃地说:“就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更加惶恐,不知所措。仿佛没有前路,没有退路,也没有出口。”林晴川点头表示同意,也不知道她究竟相不相信赵萧君这番说辞。如果她理解的话,是不会相信的;如果她不理解的话,还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赵萧君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说:“你知不知道普罗米修斯?”林晴川不解地看着她。赵萧君恍然如梦般地说:“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里的神,因为盗天火给人类而受到惩罚,被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事情,有些事情即使你明白不一定是错的,可是还是要受到惩罚,永远承受不起。”似乎另有一番缠绵不去的心事,见林晴川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于是耸了耸肩叹气说,“忽然就想起这个故事,所以发一发感慨。”接着又笑了一下,说,“说这样的话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无聊?”
林晴川突然瞪着她说:“赵萧君,你是不是精神太空虚了?以至于得了幻想症?”赵萧君没有反驳,苦笑说:“我想大概是吧。”林晴川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赵萧君立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林晴川忽然问:“赵萧君,你今年多大了?”赵萧君吓了一大跳,连忙说:“干什么?突然问这个。女人的年纪也是你随意问的。”林晴川又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交过男朋友吧?怪不得心理会不正常,时不时发疯。”赵萧君恨恨地看着她,再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低声骂:“这又碍你什么事了?”
林晴川振振有词地反驳:“真不碍我的事就好了!是谁大半夜的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诉苦的?你知道我打车过来花了多少钱,你以为导师的钱很好赚吗?真是睁眼说瞎话,你还有没有良心——”说得赵萧君气势越来越弱,只得在一边小声嘀咕:“这才几点,还大半夜呢!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猪也——”
话还没有埋怨完,却听见林晴川慷慨激昂、精神熠熠地发布结论:“赵萧君,交男朋友去吧!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我们研究院里多得是国家栋梁,青年才俊!”赵萧君汗流浃背地说:“不用了,不用了——”林晴川斜睨着她,不屑地说:“你就是这么没出息!交个男朋友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还能吃了你!所以才会整天跟没人要的怨妇一样!动不动天也——地也——”
赵萧君气得直反驳:“谁说我没人要!我撕烂你的嘴!”林晴川重重“哼”一声,怪笑说:“有男朋友还找我诉苦?鬼才信你。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赵萧君警告她:“你别给我瞎掺和,管好你自己吧。”林晴川忽然正色说:“萧君,你别以为我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真的该交个男朋友。都市里的人多寂寞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疯了。”赵萧君懒洋洋地说:“难道因为寂寞,所以随便找人凑合。我才不干呢。”林晴川捅她,偏脸问:“说实话,上次送你玫瑰花的那个金龟婿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下文?”
赵萧君不甚感兴趣地说:“没有怎么样,也就是这么着呗——”话还没有说完,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好巧不巧,偏偏说曹操,曹操就到。成微在另外一头,靠在床头慵懒地说:“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赵萧君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来,错愕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晴川见她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更加嚣张,凑过头去靠在一边偷听。赵萧君用眼神警告她,她笑嘻嘻地装作没有看见。
成微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神情有些怔怔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你。所以打电话过来想听你说说话,大概是无聊吧。夜太长了,又深又重,不容易睡着。”赵萧君想起在电梯里的一幕,很自然地就接口说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我欠你的那顿饭呢?放心,少不了的!”成微低低地笑起来,很欢快的笑声令赵萧君不自觉地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句话。林晴川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拼命对赵萧君挤眉弄眼,赵萧君压根儿不理她。
成微忽然转头看向窗外,像薄薄的黑布,隔着纱眼泄漏淡淡的灯光进来。于是轻声问:“有没有听见外面风的声音?”赵萧君走到窗口,听见外面风吹过树梢“哗——呼,哗——呼”的声音,于是说:“听见了,北京老是刮风。一下一下的,一会儿有声,一会儿没声,像有人在呼叫一样。”成微在那边仔细听着,接上去说:“我这里空旷一点,风声听得特别大,像在耳边刮过一样,特别清楚。”也特别有感触——成微没有说出来。赵萧君“哦”一声,不知他为何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风声来。成微隔了一下又说:“萧君,这样的夜里,一定有人在想念。”
赵萧君听到他的话,忽然愣住了,这样的夜里,一定有人在想念。自己在想念谁呢?成微又在想念谁呢?所有不眠的人又在想念谁呢?情人、家人还是朋友?这样寂静寒冷的夜里,想念的和被想念的人都是幸福的吧?不由得低低喟叹了一声。成微大概也是一时感慨良多,所以才会打电话给自己。
成微满心的感慨以及不明所以的想念似乎被她这一通电话统统给化解了,只是柔声说:“夜深寒重,睡吧。”轻轻地挂了电话。赵萧君还有些发怔,思绪还停留在刚才被引发的想念的惆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