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正是晚稻收割的时候,种顾凝家地的农户给送了九石晚稻,她细算了一下也就是吃到来年开春,还接不上下一茬,需要花钱再买粮食。家里原有二十来亩薄田,她寻思以后还要给顾冲娶妻,又要给爹养老,满打满算还是不够,便请大舅帮忙,看看再给买二十亩良田。
等拿回那栋宅子,后院可以种菜,自己养鸡鸭鹅也算比较宽裕。以后顾冲娶了媳妇,她再想办法补贴他一点,况且如今他跟着王允修要是能学得一技之长,说不准自己就能过好日子不必她操心。
那样是最好的了。
大舅带了里正、中人和卖地的农户去顾凝家签文书,又去县衙备案,地便买成了。买地的时候顾凝用的是二百多两现银,这事立刻便被顾二叔知道,他假装串门去了卖地人家,看了银子,正是解州府十年前的库银。
椅子儿跟他说最近顾凝家在刨院子,看起来倒是想重新铺地面的样子,听茗雨那丫头还说要深挖。这男人的力气活,他想去帮忙挣俩钱,结果她们不干,三个女人在家里乒乒乓乓的,而且看起来好像家里顿顿大鱼大肉的样子。
椅子儿把话儿递给顾二叔。
这日顾二叔又来顾凝家。他进了院子转着圈打量,发现南边鸡栏那里挖得深深浅浅都是坑,不由得凑过去。茗雨立刻拦着他,“哟,二叔,您想帮我们整整地面呢?还是屋里喝茶吧!”一副有什么怕别人看见的架势。
顾二叔进了堂屋,没看到大哥,问了声,茗雨说睡觉呢。顾二叔哼哼道,“真睡假睡?怎么我一来就睡觉?”说着便往东间看,茗雨拦不住,顾二叔逛了一圈,没看到人,回眼瞪茗雨,“人呢?”
茗雨没好气道,“他自己有腿,我怎么知道?出去了吧。”
顾凝正和茗香做领抹,听见声音出来,笑道,“二叔,这么清闲啊,没去盘查盘查租子的事情?”
顾二叔家的佃户日子过得格外苦,一亩地好年头能收个两石不到三石的样子,二叔要收一半还多,如果是雇佣了长工,就生怕人家给他浪费一粒粮食,天天黑白无常一样盯着。
顾二叔哼了一声,让茗雨上茶。
恰好顾老爹和顾冲从外面回来,目光跟顾二叔对了一眼,两人立刻抱着手里的东西躲进了东厢。
顾二叔眼前一闪还没看清,又不好追过去看,寻思了一下倒像是抱着几匹上好的织锦缎。那么一匹怎么也要二三十两银子呢,一般人家见都没见过,他们买来干什么?
难道真是发了横财!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圈,觉得也没什么,又看顾凝,见她头上竟然插了一支羊脂白玉簪,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盯着她直看。
顾凝淡淡地笑着请他喝茶。
顾二叔盘算着,一支簪子就算不说做工,出身,这质料怎么不得十几两银子?顾凝虽然还是穿着白麻布的裙衫,可领口露出来的中衣却似乎是最上等的丝绢。
顾二叔喝了一杯茶,砸吧砸吧嘴,“什么茶,还挺香的。是楚家带来的吧。”
茗雨撇撇嘴,知道他想要,便道,“二叔真会喝,我们家老早就不喝茶了。这是特意去隔壁椅子儿哥家借的。”
顺便往里碾了两片草叶子。
顾二叔忽然道,“你们吃饭了没?”他倒是想看看大鱼大肉。
不等顾凝说话,茗雨立刻抢着道,“二叔,家里不够吃我们一天吃两顿饭。”
顾二叔摸了摸头,掉下一层不知道是灰还是草屑的东西,“有剩下没,有点饿。”
茗雨立刻摇头,“我们这些日子一直窝窝头就咸菜,做的少,您要是吃,得现做。不过我们家没白面和米,一直吃苞米面和杂粮。”
顾二叔哼了一声自然不信,“我听说大侄女最近不是刚买了二十亩地吗?看来楚家给了不少钱啊!”
顾凝笑了笑,“没多少,统共那几两银子,如今买完地就一点都没得剩了。本来还想把地面翻一下,铺铺地漫,可惜没钱了。只能如此。”
顾二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茗雨抢着道,“二叔,要不您借我们几两银子我们去买地漫?”
顾二叔自然不肯,咳嗽着,“我最近手头也紧,孩子要结婚,哪里有闲钱?”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叫门,茗雨跑出去应了,片刻领着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四十岁年纪,穿着普通,模样也普通,一进门笑嘻嘻地打千作揖,很是谦逊。
顾凝忙还礼,问道:“这位大叔可有什么事?”
那人忙上前,自我介绍道,“在下是外地小商人,名叫风发。路过贵宝地,想定居一段时日。四处看了看觉得这栋小宅子位置不错,想问问当家的可愿意出租?”
顾凝惊讶道,“这位风掌柜,您要赁屋怎么到了我们家来。这房子破破烂烂的,况且我们自己也要住啊。又不是空在那里。”
顾二也起身凑近前听话,拿眼打量着风发,见他虽然衣饰普通,但是眉眼间倒是有不同于一般人锐气,看起来倒像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积累下来的智慧。
风发又作揖,“我去问过,但是其他的要么太贵,要么位置不方便,您家靠着大路,我进进出出地也方便。所以才进来问问。”
顾凝不好意思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小宅子虽然靠着大路,可也没什么好的,这周围的路难走的很,雨雪天马车都没得过。”然后她看向顾二叔,好心地介绍道,“这位顾二叔家里定然有闲着的房子,您倒是可以问问看。”
风发犹豫着,顾二叔立刻热络地上前,“这位掌柜,我们家里喝茶去,走走走!”
风发还想跟顾凝说话,顾二叔便推着他出去。
过了两日风发又来过一次,没提赁屋的事情,倒是跟顾凝套近乎,顾凝跟他说自己男人不在,不能常招待,让他不要来打扰,这风发便开口说买房子。让顾凝卖给他,她可以再去买一栋好一点的,位置偏点也没关系,反正她也不做买卖。顾凝让他去顾二叔家买,风发只不肯,就死活认上了顾凝的房子。
椅子儿把情形告诉顾二叔,他便急了,如果是买别人家的房子,他也未必就着急。可他跟顾老爹家的关系这些年的怨愤,让他怎么都见不得他们好,听说风发想给钱买所好点的宅子,换那栋小宅子,顾二叔也顾不得脸面,从门外冲进去连拉带拽把风发拖走。
他请风发去小酒馆喝两盅,一开始就做出诚恳套心窝子的架势,“风掌柜,我可是为你好。不说别的,那小宅子破破烂烂的,门前的路一下雨走不动,我看最多值儿三两银子。关键你不知道,那里死过人,以前住着个疯子,杀了人剁吧剁吧,就埋院子里。多提多恐怖!”
说完他见风发沉下脸,不是很高兴,以为自己说话奏效,便继续诋毁,甚至将顾凝克夫之类的事情也搬出来嚼了一遍。
风发慢慢地喝着茶,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跟这样的人做生意。顾二叔便掏心掏肺一般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老弟,老哥我可是为你好。那一家子人,没法打交道。”顾二叔又将自己和顾老爹的那些恩恩怨怨说了一遍,老爹如何霸道,霸占了所有家产,自己和母亲如何如何命苦之类。
听的风发义愤填膺,唏嘘不已,反而安慰他。
说到后来,顾二叔甚至要求风发家里住去,外面还要多花钱。
风发也没推辞,去他家住了两日,还付了房钱,只不过三日后他又说要去买顾凝的房子。顾二叔真急了,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
秋风瑟瑟,天气转凉,九月中上顾冲便跟着王允修又去了苏州。
几场秋雨过后,顾凝家门前泥泞得又迈不开步,连狗都不愿意走。那个风发却跑得相当勤快,每日一敲门,甚至会在顾凝家蹭饭吃,就为了买那栋小宅子,却又不说原因,顾凝自然不卖。
这一切椅子儿都麻溜地告诉顾二叔。
这日出了太阳,秋日的阳光略显单薄,却温暖地很,路面松软的,不会太黏。
风发背着顾二叔偷偷来找顾凝,顾二叔却来得很及时。
顾凝略显生气的样子,跟风发说不卖,赶他走。
到了门口,顾二叔顿时狐疑起来,开始攀扯,“风掌柜,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买这么栋小破宅子,说起来又热又小。”
风发却不想说,支支吾吾的,顾二叔冷笑了一声,“这么一座小宅子,位置也不好,定夺三五两就够。你若有银子,我那里有你不肯买,你说,你到底何居心。”
风发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大笑道,“啊,房子还没卖吧。”然后一人紧忙着挤了进来。
顾凝差点叫出声来,眼前那人一身雪白丝衣,乌发如墨,身材修长匀挺,只可惜脸色蜡黄,倒像是涂了一层什么。
饶是如此,她也能从那双黑亮澄澈的眼睛上辨认出来是楚家的六爷楚长卿。
楚长卿不笑哈哈地问着,趁人不注意给顾凝使了个眼色,顾凝只得故作惊讶地看着他,“请问这位是?”
风发见到他立刻紧张起来,忙拉着顾二叔大声道,“今日先不打扰,不打扰了。”顺手拉着楚长卿就往外走。
楚长卿挣扎,“喂,干什么,我是来买房子的!”拉扯中掉出一张存票,顾二叔替他捡起来看了一眼,竟然是三百两的存票,不禁心中嘀咕起来。
风发不管不顾地拖着楚长卿往外走,“快走快走!”
顾凝心下惊疑不定,事情突然出了变故,她有点吃不准,不禁忐忑起来。
楚长卿大喊道,“好你个风发,说是兄弟,你,你自己跑来发财,我,我有钱,我要买房子!”
风发急急火火扯着他就走,一边哀求,“兄弟,兄弟,你小点声,小点声。”然后戒备地看了顾二叔一眼。
顾二叔也发狐疑,反而上前道,“走吧,家里歇着去。”
风发忙笑道,“顾二哥,多谢照顾,今日我遇见了兄弟,去酒楼坐坐就好。改日再去家里道谢。您请回,请回吧。”
说着也不管顾二叔的反应,拉着楚长卿就走。
楚长卿兀自斥责他不够兄弟,背着他发财,一副义愤填膺地样子。
顾二叔寻思了一下,回去顾凝家门口,见顾凝几个丫头站在门口狐疑地往外看,便问道,“大侄女,这到底怎么回事?”
顾凝诧异道,“我还想问二叔呢,你跟那个风发拉拉扯扯地要弄点什么事出来?我可说好了,我没钱,宅子也不卖。卖了我和爹去哪里吃喝?”
说着气呼呼地就要关门。
顾二叔忙用手抵住门,气哼哼地道,“你一栋小破宅子,哪里那么吸引人,一定是你搞鬼。”
顾凝叹了口气,“二叔,你自己心里有鬼,就时时觉得别人搞鬼。如今我们家的家产不管如何都到了你手里。这小宅子还是用我再嫁的礼钱买的,也只求个安身立命之所。你害怕什么呢?我又没能力从你手里把那些抢回来!你告诉你那个什么朋友,宅子我不卖。倒是你,为了从我们这里再拿到一点钱,很可能找这么个人来骗我倒是不一定!”
顾凝把门用力地摔上,一副动了真气的样子。
顾二叔在门外待了一会,风发这人他打听过,是一个外地跑买卖的商人,虽然自己没有作坊,可是绸缎首饰药材粮食什么都卖,在北方解州等地有不少铺子。
他考虑了一下,立刻拔脚就往南跑,去万福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