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凝有些不解,伸手把玩着那只紫檀玲珑球,看着上面雕刻的缠枝莲和海棠花纹,淡淡道,“为何如此问?家里发生了些事,我还未曾去磕头。”
楚元祯思忖着措辞,手里捏着一根铜箸,轻轻地敲着碗沿,叮咚叮咚,宛若简单的曲调,“我知道,母亲之前做过什么,如今我也知道。”
那一年她答应跟他走,可是第二天却盛装打扮,满面春风地告诉他,她要嫁给王家,他们门当户对,而且王允修是她最爱的人,她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她。
他想过所有的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会是母亲深夜找了她,跟她说了一些不用动脑子也能想到的话。后来祖父跟他深谈过一次,告诉他除非他能足够强大,给顾凝幸福和安全,否则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因为他的敌人够强大,而他只有比自己的敌人更强大的时候,才能稳操胜券。
他觉得这话很对,所以他努力再努力,只为了让人们记住他的能力忘记他的出身,总有一天,就算他依然是妾的儿子,可人们看他的目光,对待他的态度,会完全不同。
他知道顾凝虽然看起来淡淡的好像对某些事情并不在乎,可她的自尊不比他少一丁点,不管母亲对她说过什么,都伤害过她,也让她说出那番话,成就了如今的自己。
心中深藏的愧疚因为成亲之日发生的事情而更加浓烈,可如果就那样道歉,又势必会让她重温当日的屈辱,徒增尴尬,倒不如什么都不提,一切顺其自然来的好。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将碗递给顾凝,“这么好喝,再来一碗。”
顾凝抿了抿唇,唇角微微地翘起,“三少爷,酸梅汤是你做的。不用那么王婆。”
楚元祯没半分不好意思,“可我真的觉得很好喝。阿凝不觉得吗?”
顾凝转身帮他盛了一碗,楚元祯接过去的时候,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现在我依然没时间处理家里的事情,还得委屈你待一段时间。不过临走前我想带你去见见老太太,如果你喜欢呆在那里--”
顾凝立刻截断他,“我现在回去做什么?”她的本意楚元祯不在家,她现在回去,太过突兀,等他回家再说。
楚元祯点了点头,“也对,我不回家,你一个人太孤单,家里人来人往,也乱一些。”
顾凝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才不是因为孤独不肯回去,如今冷静下来她也知道当初他的用意。老爷子刚去世,楚家必然新旧权力交替,当日看情形大爷和孙氏也大有掌控楚家的架势,且有老太太支持,别人也万难说上话。
想必老爷子让楚元祯管生意,在家里也是树敌不少,他不在家,自己新婚老爷子去世,楚家人的白眼只怕比刀子还要厉害。
回历城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好的,且当日孙氏定然不许自己去拜祭老爷子,即便楚元祯强行让她去,反而与孙氏结下无法解开的怨愤,到时候更难收拾。
他以大局为重,既要去处理生意力挽狂澜,又要考虑到她的处境,倒是难为他了。
楚元祯见她低头轻轻地把玩着玲珑香薰球,脸上神色不定,一时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忐忑起来。
两人对坐了片刻,氛围沉静到楚元祯几乎能听见熏炉里香灰被香饼炙烤的滋滋声音,他探手拭了拭温度,轻声道,“当日事情太过突然,京城结盟的几家发生了矛盾,私下斗殴,李大掌柜被人推下楼,当场猝死。结盟破裂,生意便一团乱。京城看似繁华,势力盘根错节,商人依附权势,利益也被王权当做棋子拨弄着。一招不慎,不止是满盘皆输,很可能会整个家族覆没。所以,我不得不即刻赶去。李大掌柜是向柔的外公,我的所学有大半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和祖父的去世,让一家人打击都很大。”
顾凝微微颔首,不禁遗憾道,“自古本就是官商勾结才能做大,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楚元祯抬眼看着她,认真道,“这次便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顾凝脸颊微烫,瞥了他一眼垂下眼帘道,“男人的事情,我怎好插嘴。况且我也未曾做过生意,也不好胡乱评价。”
楚元祯笑微微地看着她,“如今我们是夫妻,这等重要的事情我自然要与你商量。”
顾凝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银匙,她也听人说过楚家的事情,奋斗了这些年他们也不过是二三流商家,不是能力不足,实则上头关系不够过硬。
楚老爷子盛年时候曾经与一位李大人交好,支持过不少钱财,李大人的老师张阁老支持的皇子即位,得李大人推荐,给楚老爷子赐了六品官服,得了个没有实权的官。后来楚家大爷经过科举入仕,进过鸿胪寺,官至少卿,只不过得了一场重病,便回家休养了。
但她记得楚老爷子说过,并不想让楚家掺和官家的事情,况且以楚家如今的实力,跟当权者也挂不上什么太密切的关系。如今又到了政权新旧交替时刻,自然要处处小心才是。
“其实我对这个还真的一点都不懂,说出来你不许笑话。”她瞥了楚元祯一眼,他翘着唇角,眉梢扬了扬,示意她继续。
顾凝便继续道,“既然京城权势错杂,楚家又没有过硬的靠山,不如回来惠州,南方八州,也未必不如京城。况且我一直觉得与官走得太近,就算能获得一时的利益,可大厦倾覆的时候,只怕满盘皆输。不如脚踏实地的,认认真真做生意的好。朝廷政策放宽的时候尽量多赚点,置些田地,待朝廷打压经商,也好有对策。”
楚元祯起身,肃容整衣,长身一揖,惊得顾凝慌忙躲开还礼。
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楚元祯正正经经地道,“能得娘子支持,为夫感激不尽。还请娘子能坦诚以待,患难与共,支持到底。”
顾凝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通透,忙敛衽还礼。
这时候外面传来茗雨大笑的声音,“哟,姐姐、姑爷,你们又拜天地呢!”
顾凝忙起身,回头瞪了茗雨一眼,她一脸兴高采烈,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拎着两条鲫鱼。
茗雨笑嘻嘻地道,“姑爷喜欢吃我做的红烧鲫鱼,今儿可一定要好好露一手!”说着一拧腰转身去了厨房。
顾凝背对着楚元祯,再不敢回头,“我,我去看看!”
楚元祯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笑了笑,俯身捧起根雕熏炉,走过去放在顾凝床头的小木箱上。
他早就想好要将生意转向南方,京城那边还是让给别人去争,他要做的是打响楚家过硬的招牌。他本就寻思顾凝定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为人谨慎安然,自不喜欢与权势打交道,以后若是走官商勾结的路子,势必需要夫人们周旋。那样的话,她会很累,而他甚至可能因此失去她。
这样挺好,祖父的遗愿,也是如此。
他笑了笑,有她的支持,也有信心和精力去扭转家中某些人的想法。
晚饭茗雨做了六菜一汤,鲫鱼红烧一条,还做了一个鲫鱼豆腐汤,乳白色的汤上飘着香葱和芫荽末,香气飘散,极是诱惑人。
老爹跟茗香没回来,顾凝问了问说是在大舅家帮忙,想了想香铺里现在正忙,夏日里一直曝晒的药草需要摘剪,的确需要人手,只不过爹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想来不过是去指挥指挥罢了。
吃饭的时候茗雨殷勤地为楚元祯夹菜添饭,顾凝瞪了她好几眼,她只做不见,还问顾凝,“姐姐,眼睛不舒服吗?姑爷带了一些洗眼的草药来,怕秋冬交替的时候,你会眼涩。”
顾凝只得低头吃饭,茗雨这丫头!
茗雨一边给楚元祯盛鱼汤,一边瞅着顾凝,问一些京城里的趣事。
楚元祯淡淡笑着,“京城虽然繁华,可没什么有意思的。要说趣事,我们惠州附近也不少。”
茗雨笑问,“姑爷,那位董家小姐很美吧。”
楚元祯笑了笑,喝了一口汤,“这我不好说,别人家的女儿,我一个男人不好私下议论,况且也没见过几次,看的不甚清楚。”
茗雨看了顾凝一眼,去拿她的汤碗,低声道,“姐姐,听见了吧。”
顾凝蹙眉,让她不要问些尴尬的话题,茗雨却又问道,“姑爷,向柔姑娘来过我们家呢。我们都有个疑问呢。”
楚元祯放下汤匙,“什么疑问?”
顾凝知道茗雨要问什么,忙伸手掐她的腰,“茗雨这汤咸了,倒杯茶来!”
茗雨尝了一口,“不咸啊,你口味清淡成这样了?”
楚元祯起身去倒了一杯茶,走回来递给顾凝,见她脸颊红红的,不禁垂眼笑了笑。他知道茗雨的意思,但是又不忍心顾凝如此窘迫。
不待顾凝问,楚元祯淡笑道,“向柔是老太太陪嫁嬷嬷的外孙女,她们祖孙三人受老太太器重,有的时候可以说超过自己的子孙。”
茗雨点头,“是啊,我们看着也不一般,听说老太太有意让她做自己的孙媳妇呢!就算不是孙媳妇,做个二房也是可能的。”
楚元祯惊异地抬眼,“是吗?那可能是要许给大哥做二房,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顾凝霍然起身,有点急,差点带翻那碗汤,茗雨嗔笑道,“姐姐向来沉稳安静的,今儿是怎么啦?倒像是你说我呢!”
顾凝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听茗雨问,“姑爷,那您以后会想纳妾吗?”顾凝急忙走出去。
楚元祯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茗雨的好意,看着顾凝的背影缓缓道,“能娶到阿凝,至幸之事,不做他想。”
茗雨还想起身跟顾凝说什么,楚元祯忙拦住她,笑道,“丫头,你就不要再为难你姐姐,我对她如何,她会慢慢体会,我……也不习惯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很厚颜无耻的感觉。”
茗雨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吧,算我多事。我去看看姐姐,免得她觉得我是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