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人头攒动,花坛边点亮的一圈灯光晃眼,人影绰绰中我的意识有些恍惚。
候车厅不断响起报站的广播声,不少裹着厚棉袄的身影蜷缩在铺着报纸的墙脚,特警手持警棍在附近巡逻,偶尔望向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的路口,确认那里还站着交警指挥疏通拥堵的马路。周遭一片嘈杂,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头一回让我神经敏感。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把可以取出刀片的削笔刀,把身上剩余的钱都塞给街边乞讨的老人,然后打算步行离开。背过身走向人行道的时候,冷风扑面,夹在着零星的雪花打上我的脸颊,点点冰凉让我清醒了不少。
得知自己怀上秦穗的那天,我就做好了决定要自杀。可笑的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并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件事。我没有计划过时间、地点、方式和工具,也没有想过要不要留下遗书给秦森和秦穗一个交代。但是我知道,等真正到了那一天,我没必要深思熟虑就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能是在某个早晨给秦穗喂完奶之后,也可能是在独自出门买菜的时候……我可以从阁楼的天窗跳下去,也可以在某辆车疾驰而过的瞬间向前跨一步。死亡简直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要我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自杀手法,其实并不容易。最开始我想过要制造一场意外——比如不小心从站台摔下去滚进火车车轮底下,或者跌倒在公路上任卡车碾过身体。这样一来,秦森在获知我的死讯以后就不会那么痛苦。至少我看上去是死于一场意外,而不是自己选择把他和秦穗丢下。
结果走进售票厅后,我突然就改变这个主意。
改签车票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不少人拿着电话边抹眼泪边告诉电话那头的家人要迟几天回去。他们多是因为交通堵塞错过了火车,操着各地不同的口音讲话,神色焦急而懊恼。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快到除夕,如果现在制造一场交通事故,只会让这些渴望回家的人多受一分折磨。
因此短暂的思索过后,我决定放弃制造意外。
现在我只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一切。明确这一点之后,我松了口气。
冰雹似的小雪窸窸窣窣飘落,渐渐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雪屑,鞋底碾过时能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我拉紧领口从人行道穿过了马路,忽然察觉到有人正跟在我身后。
一开始我不大确定,只能用秦森教过我的方法时而加快脚步,时而走得极慢。地面的薄雪让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他的步伐随我时快时慢,有时甚至会谨慎地停下来调转方向,直到确认我没有驻足回头才继续不远不近地跟上我。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是那个人。
那个杀死那九名被害人的凶手。
将手插/进衣兜里,我捏住了那根随身携带的防狼甩鞭。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背着行李的行人来往匆匆,这附近人烟阜盛,他应该暂时不会下手。
怎么办?
我瞥了眼不远处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又看了眼街道口停着的那辆警车旁的特警。我没把握自己能对付他,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引到警察那里。但等到特警把他抓住……我也不一定能在他们注意到之前逃走。如果和特警待在一起,一定会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到时候情势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只有甩开他了。
回忆一番附近的地形,我大致决定了逃走的线路,便猛然加快了脚步。
那个脚步声一顿,而后很快跟上来。我飞快钻进一条巷子里,踩着垃圾箱爬上巷子中间那面两米高的水泥墙翻过去,听到墙顶的铁丝划破了我的棉袄。跳下墙的第一时间我就拔腿跑起来,绷紧神经注意听后头的那个脚步声——对方已经来到墙后,狠狠一跺脚,没有翻墙爬过来。
放弃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想要趁此机会冲出巷子混入人群,却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迪士尼!”
这三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是因为有人打了个响指。
那声音响亮清脆,突如其来地在我脑中炸裂开来,让我忽而一惊,条件反射地张开双眼。昏黄的光线刺痛眼球,我低下头合了合眼,下意识想要挪动手脚,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绑在了硬邦邦的椅背后方,脚踝则被死死捆在椅腿前,根本无法动弹。眼睛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逐渐适应了光线,我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被替换成了那条一个星期前被秦森扔掉的红裙。我抬起脸环顾一眼周围,最后看向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
这似乎是间地下室,孤零零的一盏顶灯没法照亮角落,汽油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他就直立在这样的空间里,身躯瘦长,干净的灰色套头毛衣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衣领,举在半空中维持着打响指姿势的左手五指修长,袖口微微卷起,老旧的银色手表反射头顶的灯光,几乎是他全身上下最刺眼的一点。
他的脸庞白皙干净,五官清秀,微翘的嘴唇勾出一抹笑意,浅灰色眼仁目光从容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张了张嘴,我运转迟缓的大脑在几秒的空白过后,才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曹晨……”
不过一个瞬间的时间,那晚秦森根据已有线索推测出的凶手特征便闪过我的脑内:男性,有医学背景,住所或工作地就在我们的别墅周围,仪表堂堂,拥有特殊的职业能够让被害人放松警惕并且邀请他进屋……
“好久不见,魏琳。”曹晨满意地对我微笑,“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我试着挣了挣手脚,却无济于事,“你这是做什么?”
“别紧张,我会帮你。”他口吻安抚,弯下腰拎起脚边一个沉甸甸的冷藏箱,踱到我跟前,将冷藏箱稳稳放在了我身旁一张高腿圆凳上。我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被椅背挡住了退路。他好像对我的躲闪浑然不觉,不紧不慢打开了那个冷藏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头一跳。
冰袋上摆着一只惨白的手,还有好几片皮肉,以及一对暗红色的乳/头。它们都被清洗了血迹,精心摆放在冷藏箱中,就好像郊游前整齐码放在冷藏箱内的用来烧烤的生肉。胃里一阵热涌冲向喉口,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要呕吐。
“是你?”我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能瞧清灯光在他脸庞上拉扯出的每一道阴影,“那九个被害人都是你杀的?”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会没有想到他?他就在别墅附近的药店工作……作为药店的医生,他还为顾客提供简单的上门出诊服务……在那回秦森无理取闹把他赶出我们家之前,每回秦森生病,我都是请他替秦森输液打针。
“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曹晨咧嘴一笑,摸了摸我的头发,“等等,我很快回来。”
我浑身一颤,别开头躲开。他似乎并不介意,直起身走向角落里通往地面的水泥阶梯,一步步拾级而上。我听得到他在上面走动的脚步声,他像是绕着墙角走了一圈,步伐缓慢,同时在倾倒什么液体。记起空气中汽油的气味,我打了个冷战。
他要放火。
扭头观察四周,我想要找到能用上的工具,却猛地瞧清了正前方那面墙上的东西——那是一面穿衣镜,曹晨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用整副身躯挡住了它。扎眼的红色让我下意识收回视线,不敢再去看它。
狂跳的心脏几乎梗在了嗓子眼里,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动了动被捆在椅背后头的手,摸到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心跳险些停止。这是秦森在我们结婚后送给我的陶瓷戒指,表面可以抠出一个锋利的尖角。他花过大量的时间教我自保和逃生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利用这枚戒指割断绑住双手的绳子。
我细细将尖角抠起,仔细回想秦森的示范,歪着手用它划磨箍住手腕的粗绳。
曹晨的脚步在这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出入口。我止住动作,将尖角按回戒指表面的凹槽里,抬头望那个方向看过去。他正弯着腰侧身一级级走下台阶,手中的汽油瓶随着他的移动将透明的液体一路浇上阶梯。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顶用塑料薄膜封好的假发。等到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他又拎着汽油瓶沿墙绕了一圈,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把汽油淋在了墙脚。
我屏息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能够感觉到脖颈上动脉的跳动。
最后又回到阶梯旁,曹晨扔开手里的空气油瓶,重新走到我面前。他蹲下身替我脱掉鞋袜,手掌摩挲我脚底烧伤留下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叫我头皮发麻。那些烧伤是四年前留下的。除了秦森,再没有别人知道。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克制颤抖的呼吸,开口试图转移他的话题。
“我爱你,魏琳。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曹晨没有抬头,只从一旁打开盖子的冷藏箱里取出一块脚底的皮肉,仔细垫入我的鞋内,再捉住我的脚踝,将我赤/裸的脚塞进鞋里,“你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v市,对不对?”
脚掌踩上那块冰凉的皮肉,我无法控制地一抖,想要挣扎却动弹不能。
对我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他完成这些,才仰起脑袋冲我露出怀恋而甜蜜的笑容:“其实我们早在八年前就见过面了。在x市——在你接受心理治疗的那间医院,记得吗?”
那两块从尸体脚掌上割下的皮肉紧贴我的脚底,寒意一点点浸透我的皮肤,钻进骨子里。我强迫自己把那九个女性惨死的画面驱出脑内,用发抖的手再次抠出戒指上那个尖角,逼自己直视他那对浅灰色的眼瞳,“你是那里的医生?”
“心理医生。”垂首松开绑住我左腿的粗绳,曹晨将那块小腿上的皮肉贴上我腿肚的伤疤,再用粗绳把我的腿死死绑回椅脚,好让那块皮肉被夹在中间不再掉下来,“我知道那段时间你非常需要帮助……但你没有找我做你的心理医生,所以我想等你恢复以后再接近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和那个秦森在一起了。”
语气里的笑意逐渐淡退,他用力给粗绳打结,倏地抬首看向我,低沉的嗓音突然失控地尖锐起来,语速快得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愤怒的咆哮:“好几次——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泄恨!”
我闭上眼忽略那来自死者的刺骨寒意,小心翼翼地深深吸气,以免自己难以自控地惹怒他。他终于因为我这个动作而有了反应,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掌心还沾着汽油的气味和死亡冰凉的气息,慢慢滑过我的额角。黑暗中我听到他的语调轻缓下来,近乎极致的温柔教我背脊发凉,浑身都在颤抖:“不过我发现你和他在一起很快乐。我说过我爱你,魏琳。不像他们那种虚伪的占有欲,我是真的爱你。所以我不能夺走你的快乐。”
摇摇脑袋想要躲开他的触碰,我依然紧紧闭着眼睛,竭力集中精神挪动被绑在椅背后的手,想要尽快割断绳子。曹晨却在这时腾地站起身,飞快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迅速拨动戒指捏紧拳头想把尖角藏起,那尖锐的陶瓷顿时刺破皮肉扎进我的掌心。
“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突如其来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他一把揪住我额前的头发拽起我的脑袋,疯狂地扯拽我的头发逼迫我张开眼睛,嗓音嘶哑的怒吼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四年前你们出了一趟国,你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的样子究竟有多痛苦?!”
疼痛让我睁开双眼,模糊视线的泪水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滚出眼眶,视野清明的瞬间,我看清楚了镜子里的人。
那是个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红色衣裙,苍老憔悴的脸肤色姜黄,泪水爬过松弛皮肤堆出的皱纹,双目空洞无光,满头灰白干枯的长发遮不住额角蜈蚣般狰狞丑陋的伤疤。她被绑在一张旧木椅里,被顶灯投下的昏黄光线描画出脸庞上每一道褶皱,神情痛苦地流着泪。她看起来那么丑陋,丑陋得就像一头濒死的怪物。那身红衣就是她躯体里溢出的鲜血。就连她的眼泪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
“是秦森没有保护好你!是sanchezharris绑架你、折磨你、杀了你的孩子!是黄劭强/暴你!”镜子里的曹晨抓着她灰白的头发,疯狂推拽着她的脑袋,五官扭曲地冲她吼叫、质问,“全都是他们的错!你已经被他们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自己惩罚自己!?”
陶瓷锋利的尖角深深埋入我的掌心,滚烫的眼泪在钻心痛楚的刺激下肆意汹涌,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究竟是疼痛让我忍不住流泪,还是镜中的女人让我止不住哭声。
我只知道那是我。
从四年前开始,就变成这副模样的我。
我听见自己发出困兽般的哭号。在这哭号声中我记起一年前秦森坐在我病床边的样子。他不再如从前那样坐得腰杆笔直、故作正经。长期缩在沙发上的动作令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看上去就像个眼神阴鸷的小老头。他枯瘦的身体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内,显得更加消瘦而形容枯槁。那一刻我意识到他早已被毁,却不能好好看看自己。看看自己,被毁得怎样彻底。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曹晨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我,像是禁受不住我的痛哭,渐渐变得眼眶通红,目光哀恸,“我不能接受你变成这个样子。我需要知道原因。因此我跟着你们来v市……在药店工作,找机会接近你。”他松开我的头发,轻轻抚摸我的脖颈,“我对你做过深度催眠,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触碰不再让我颤抖。他的声音不再让我作呕。我听不到他说话,看不到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躯体,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只能看到镜子里那个绝望哀嚎的女人。她张着嘴无声地哀嚎,悲恸拉扯着她丑陋的五官。她弓起肌肉紧绷的身体,好像有再也无法承受的痛苦压弯了她的腰脊,几乎要将她压垮。我看着她,和她一起流泪。
“你知道催眠吧。就像刚刚你逃跑的时候,我做的那样。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独处之后,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对你做的催眠。只要我喊出口令,你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迪士尼’就是口令。”曹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水层,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我被困在水底,好像快要窒息。
“好了,好了。别哭了,魏琳。”他蹲到我面前,拿扎人的毛衣替我擦去眼泪,面庞在我的视野内模糊不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让你好起来。我会让你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他亲吻我的耳垂,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凤凰经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就能获得重生。你也一样。”
合上眼任最后一滴眼泪流尽,我将自己关进黑暗里,不再言语。
他慢慢把最后两片皮肉贴上我的额角,覆上我发间那块术后疮疤,用发网固定。而后又给我戴上假发,把那两个冰冷的乳/头塞进我的衣领。死亡冰冷的气息因而贴紧我的身体。我波动戒指,摸索那沾血的尖角,在他转身点火的几秒钟时间里,割开了粗绳。
烈火滑过汽油铺成的轨道,顺着台阶窜上地面,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跳动的火焰刹那间画地为牢。
在他回过身弯腰想要拥抱我的瞬间,我抡起胳膊,把戒指上那锐利的尖角扎进了他的太阳穴。秦森告诉过我,那是个死穴。
曹晨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反抗,便瘫倒下来。
我扶着他的肩膀,使劲全身的力气,把他推进了墙脚的熊熊火焰中。
大火吞噬他的身躯。他没有尖叫,没有哀嚎。就像我那来不及学会哭泣的孩子,被火焰蚕食了每一寸皮肤、血肉和骨骼。我跌回椅子上,看着火舌吞卷他的裤脚和鞋袜,看着火光张牙舞爪,相互拉扯着爬向我的躯体。我不再感到恐惧。
这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孩子。我想到他落入火海的瞬间。或许即便我没有勇气替他承受痛苦,也应该抱着他一起死去。
我怎么能让他孤身一人。
滚滚浓烟翻涌而上,屋外依稀传来人声。我仿佛听到秦森的声音,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就好像当年我一遍遍声嘶力竭地求救,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我抬眼望向前方镜子里的女人。她身穿玫瑰色的红裙,留着一头漂亮的黑发,淌过脸庞的泪水在火光跳跃中闪烁着剔透的金色。火焰攀上镜面,烧尽了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发丝。她被吞入火腹,在赤红的热浪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