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白婴第一次见安夫人。
这位安夫人相传是姬王的嫡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年轻时痴心于前任安王,在氏族反对下强行嫁入安府,但嫁来后不久安王就病死了,只留了个幼子给安夫人照顾。而安夫人也算坚强,在姬氏的非议下收拢了安氏的势力牢牢掌控,但也因此和母族的关系恶化。
和白婴想象中略显刻薄的面貌不同,女性天妖的年轻期在十四到六十五岁左右,安夫人在里面也算相对较为年轻的了,仍然保留着她这个种族应该拥有的美貌……但眉目间有一股微微的阴气。
就像是门外侍立着的,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阴甲人。
安铭撑着床榻坐了起来,拉了一下白婴,摇摇头。
白婴逆着光看到一个极高挑修长的美妇身影,待到安夫人缓缓走近,白婴发现她的眼珠是灰色的,目光的焦点也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望着面前的虚空中某一点。
目盲?
“你逾矩了。”安夫人的声调很沉,音调有一种静水深流的感觉。
这话显然是对白婴说的,白婴当然不可能在恶毒的继母面前弱了气势,把安白雪公主的脑袋一按,站起来表情严肃地问道:“犯不犯规矩的稍后说,我想知道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和战奴厮杀是什么意思?”
安夫人双手叠在一起,灰色的眼珠转向安铭:“小?”
安铭想申辩一下,无奈身患嘴癌晚期,马上就被白婴抢白——
“我只知道我教的是指挥疆场的学生,没听说过往杀手刺客上培养的,怎么说这也是姓安的孩子,照这么养,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这责任是归在安府还是归在姬家?”
安夫人像是没听出来这是在质疑她姬氏迫害安氏血脉一样,淡淡道:“这是安氏的家事,白师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如果是小孩子互相闹我就随他摔摔打打了,可要是以长欺幼,少不得就要多说两句,毕竟安铭未来一段时间在十方监留得长一些,作为指导师,我总要负责。”
安夫人冷冷道:“一场孩子气的守城战就养出骄横来了吗?地妖,注意你的身份。”
白婴一脸满不在乎:“地妖手无缚鸡之力,能撄敌锋十万;夫人权重如山,却只有欺凌幼子的气度吗?”
安夫人胭红的嘴唇轻轻抿起来,无神的灰眸正式望向白婴,沉默片刻,语气缓下来:“词锋尖锐,倒是担得起十方监能士之名。不过我听闻安铭尊你为亲传之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同意。”
“夫人请说。”
安夫人缓缓道:“我本想在安铭满十二之后为他择一异族名师指导,而你,虽然取得了这十年以来妖族第一胜,却还是不够。”
白婴心知这是安夫人在给自己出考题了,无所畏惧地比了个‘请’的手势:“看来夫人是要给我考验了,如果我通过夫人的要求,安铭的教育之责是否能全权托付给我?”
安夫人也不废话,伸出三根指头:“三天之内,姬王必会请你入扬武殿,我要你演战整个扬武殿谋士,否则,请白师另收高徒。”
安铭猛然抬起头来。
姬王麾下扬武殿,汇聚了整个妖族的顶尖谋士,上至曾跟随前代妖帝征伐天下的耄耋老者,下至数十年来崛起的天才,白婴再逆天也不可能以一敌众。
武侯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难度。
白婴记得很久以前,好基友战神爸爸有言:自己装的逼,跪着也要装完。
战神爸爸还有言:白匪,莫装逼,装逼遭雷劈,你这么叼,总有一天要还的。
好吧,骑虎难下,那就骑着吧,脸皮厚,摔下去也不疼。
白婴就当没看见安铭的瞪眼,一副‘寡人就叼给你看’的表情道:“一言为定,这两天夫人就收拾收拾东西吧,安铭不成材,我不会放他回禹都的。”
安夫人转过身,走了出去。
“希望白师的能为和词锋一样锐利。”
等到安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白婴一低头就看见安铭用一种看脑瘫儿的目光看着她,语重心长道:“小同志,这都是为了你啊,以后要好好学习。”
安铭的脸色变幻了一会儿,垂眸:“你打算怎么逃。”
白婴浮现出一种谜之自信,不禁让安铭想到了那次一天干翻八个班的军演。
“逃什么啊,朕不怂,正面刚。”
……
姬三公主最近很上火。
在南都守城战这一条上,姜氏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说要论功行赏可以,但是城是你姬氏的,指挥官是安氏的,功劳要掰一半给指挥官。
这些姬蔓萦心里有准备,但是她没有料到的是鼎公竟然给白九婴发了请帖,而白九婴也去了姜府!
如果白九婴在这个关口上表态站在姜氏那边,那么对她的声名将是个打击,至少禹都的子民会认为她这个公主刻意掩盖指挥官的功绩,那么风向就会转向对她不利的方向。
姬蔓萦也委婉地向自己的父王表达了担忧,但姬王却老神在在地既不行动也不阻止非议的扩大,而是优哉游哉地泡在扬武殿里旁听手下养着的一干老小谋士对南都守卫战的复盘。
“……虽说王有气魄收拢羽翼把重心放在禹都上,但南都在总比失的好。”
“我们本也推测兽人那边会至少派出一王,没想到竟然是给一群乳兽做砥砺牙齿之用……”
“不好说,毕竟怒鳞王上次被精灵王室一箭穿喉,说不好已经死了,他们内部的王权之争不比我们平静。”
“话说回来,军力相当的情况下,能顶得住兽人最优秀的年轻一代的攻势,此白姓女可堪大用……你看这城防奏报、这布局都颇有联动气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平民能有这样的见识,若说是哪位权贵的私生女,我是相信的。”
“我等复盘也有数日了,从细节上看,此女从一开始对军务有所生疏外,后面几日便熟悉得如同老将。如果是同掌一支新兵,老夫都未必有她上手得快。”
扬武殿众幕僚议论纷纷,有赞誉的也有质疑的,更多的谋士认为只不过是一介地妖撞上了时运,赏赐一些就算了,不必太过在意。
“蔓儿,你应该好好静心听听先辈们的谋略,日后孤才好把大任交给你。”
“蔓儿知道了,不过父王,您不是说今日请了白师入府吗?怎么还没到?”
一屏之隔,跟在姬王身边旁听的姬蔓萦心中微微不耐,她不通军政,要听懂这些阅历丰厚的谋士所分析的东西实在太难。自南都一战后,姬蔓萦对自己取才的眼光还是有一定自信的,在她看来,收拢足够多的可靠的将才,懂得掌控制衡他们才是君王之术,其他的这些军武之道不过是细枝末节。
见姬蔓萦这样,姬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小娃娃就是缺些耐性。”
姬蔓萦垂着眼道:“蔓儿只是听说鼎公日前为褒奖白师,抽调了狱花一千送给她作为私兵,蔓儿在想,若是本府的赏赐高了,众卿会不满,低了又唯恐堕了姬氏的格调,正愁着呢。”
姬王半阖着眼,唇角微扬:“想做帝王目光就要放远一些,内府里教给你的这些细枝末节的繁琐礼数,可以了解,但不要为其所困囿。孤相信能被英主动摇心志的才是有识之士,易于被外物迷惑的,大多不堪其用。”
姬蔓萦只得回道:“父王的胸襟蔓儿还有待学习。”
看上去像是认真听进去了,等到扬武殿外走进一个格格不入的女地妖身影时,姬蔓萦还是马上站了起来。
白婴进姬府的时候就感觉到一阵和姜府截然不同的严谨和细致,若把姜府比作静波深流,姬府就是高山长风,走进当中迎面就是一股锐意。
尤其是扬武殿里,那些谋士的目光,更是眼里带着三九淬寒的刀子。
啧啧~杀气腾腾。
哎,人帅就是容易遭人嫉妒。
白婴自我开解地想着,就见姬蔓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满脸娇嗔地说道:“好歹是和蔓萦一道在南都共过难的,怎么白师入了禹都就开始冷着蔓萦了?”
“禹都风物雅致,游玩入了迷,公主见谅。”
姬蔓萦余光瞥见屏风后的姬王没有想出面的意思,意会地让开路,故作小女儿的调皮神态:“那可不行,要罚的。本来蔓萦已经向父王央求好了,给白师五国战图拓本……但白师让蔓萦久等,白师想得到这份大礼,可要出点力了。”
五国战图!
在没有网络和卫星的潘多拉,五国战图这样包含着的极其详尽地理位置的地图太重要了,地图每个种族都有,但清晰度各不相同,基本上是列为机密的。对谋士而言,拥有这样一份妖族先祖绘制的大一统王朝地图,足以让他们的眼光再上一层。
一时间扬武殿里老的小的,一干谋士都开始眼泛凶光了。
姬蔓萦满意地扫了一眼谋士们的反应:“白师的胸襟必不会为财帛所动,正好扬武殿众卿也很想讨教一下白师的,不如就着沙盘再演战一番,这五国战图就作为。”
白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事儿,她的老人机里连着的是安客服那边的终端,理论上如果她想要某个地图,让安客服传一份前考察队的勘探资料就妥了,精度还要超过卫星网络地图,只是她第一次指挥大战忘记用了。
于是白婴耿直地说道:“公主不要客气,我就是一个为财帛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反正今天看着诸位精英也正好手痒,就以财帛赌战吧,来多少我照单全收,输一场我把沙盘吃了。”
全场静寂,屏风后面瞬间传出一声细微的喷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