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十五六岁的清瘦少年,眼窝微陷,披头散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了白婴许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
白婴默默地转身,虽然打扰了人家,但看起来对方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也识相地准备原路返回,最多从花阁正门跑出去,只要找到卫骁就没事儿了。
她这么想的时候,忽然一阵穿堂冷风从那间阁楼里刮出来,呼啦啦地带起一张张白纸。
白婴一回头,当即被风刮来的纸张糊了一脸,正准备耍小性子错成团扔回去的时候,一扫眼看见白纸上的字迹,整个人都僵硬了。
不大的纸张上,字迹凌乱地用炭笔写着不规则的一排排类似于‘m=m0/√(1-v^2/c^2)’这样的公式。
白婴使劲回忆了一下,潘多拉通用的数学水平局限于加减乘除这样的,最多是偏向几何数学发展,绝不会涉及微积分、虚数数学这种超复杂的运算。而白婴把地上的纸张一一捡起后,发现一连七八张纸都写满了不明觉厉的公式。
这是……什么情况?
白婴不由得想起了刚刚站在窗前的那个清瘦少年,心中有了些许猜测。抓着白纸就翻上阁楼观景台,从窗子里爬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个小阁楼,而是一座三层宫殿式的殿阁,结构由一排排的屏风和纱幔隔开,隐约能看见满地乱扔的书籍和纸张。
白婴感觉到哪里不对,看了一下左右的窗户,发现除了临池子的窗户,其他所有的窗户都死死镶嵌着铁栅栏。
这根本就是一个囚牢。
还真的如祁元宿所言,姜氏的储君因为疯了,被幽禁在姜府深处?
白婴心里确定了个七八成,轻手轻脚地落在地板上往里走,随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翻了翻,大多都是些基本数学的批注,看得出来是出自同一个人的笔迹。
不止是地上的纸张书页,白婴抬头望去,殿内的屏风、包括四面墙壁,都被炭笔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公式,乍一看如同小孩子的涂鸦。
这时白婴的视线一转,昏暗的烛光映照下,屏风上映出一个少年的影子,正在用炭笔在屏风上飞快地写写画画。
白婴小心地挪着角度,歪着头问道:“你是储君姜焱?”
少年嘴里似乎是在无声地细细念着什么,回头看了白婴一眼,又低下头拿过炭笔写写画画,他握笔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在画素描一样用手掌握着笔的后半截。
“我是姜焱。”他一边写着公式一边说道。“你不是妖吧?”
白婴愣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妖看不懂我写的东西,‘先贤’可以,你和那些外来者,是一起的。”他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从未停下来过:“有什么想问的,在我还没死之前就问吧,不妨碍我算这个量。”
白婴语塞了一下,把手里的纸张展平方在一边的案几上,坐下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
他非常消瘦,常年不见光的苍白面色里透出一种沉沉的死气,脖子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们都知道你写这些吗?”
“脑子不够用的存在总是会用迷信来自以为是地解释一切,他们眼里我写的是鬼魔之语。你难道不应该问我这些知识从哪里学来的吗?”
白婴目光奇异地望着他:“我有一瞬间怀疑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外来者’。”
姜焱笔触一停,往后坐了一点,盯着屏风上复杂晦涩的公式:“看来你和先贤们还不是同一拨的,‘外来者’在禹都的一个地方留下了无数资料,我幼年时和从姓的几个少年出城围猎时掉进了帝墟,我的脑子很好用……对,用应该说大脑开发率很高,那些资料我都记下了。”
白婴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问这个有什么意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算我说我们都是池子里养的鱼,也不会有谁相信我,天妖在进化物种里完全是个失败品,已经到了进化的末期,说了也没有用。”说到这,姜焱闭上眼睛,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状态。
“……”
这个类似于‘阿米巴原虫忽然冲着显微镜外的科学家微微一笑’的尴尬的气氛是什么鬼。
白婴整理了一下心态,轻咳一声,打算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看出来天妖是个失败品?”
“追求非凡的进化,摒弃残缺,本来就是一种错误。你们的外来者制造的五个种族里,其他四个都保留了自然代谢,只有天妖遵循的是血统代谢,尽管得到了漫长的寿命,强大的体能,免疫疫病的抗性……但你也看到了,雌性越来越少,能一直活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种族战争扩张的过程中基数作用的垂死挣扎,最多七代以内,天妖灭绝。”
白婴注意到姜焱说话的时候,用的不是‘女性’而是‘雌性’这种措辞,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人物不对,她还以为面对的是个养猪专家。
……明显就没有人权意识。
“既然话都说开了,你的事我也能猜出来个大概,你这是在研究些什么?高等数学?物理学?”
“我的知识全部源于那些遗留的典籍,思考的方向主要是基本物理。”似乎因为白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能理解他在讲什么的,姜焱终于把眼睛从屏风的公式上揭下来,“很多年以前先贤们被一一刺杀……姜家抓到过一个刺客,我也偷偷去刑讯过,知道了你们在抢一个关于时间的公式,而我在推演的,就是这个。”
……2008核心公式!那个可以操纵里世界时间的bug公式!
白婴心潮起伏了一下又迅速冷静下来,据安客服说这个公式的建立存在偶然性几率,前后五百年不会有人复原成功,那么说应该是安全的……呃?
“这就是我推算的结果,完成度在八成左右,能用但是没法稳定控制时间曲率。”姜焱说着,从一堆乱纸里找出一堆发黄的旧纸,递给了白婴。
白婴秒变脸——少年你的智商要不要那么高啊!你知道这个公式是多少科学家抛头颅洒热血熬白了脑袋才想出来的吗!
“……你给我我也看不懂,而且这么复杂的东西,你不靠计算机,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我的大脑开发率是五十三,这意味着看见的每一片雪花,都能算出它的函数轨迹,够用了。”姜焱转过头,看着天花板说道:“反正我也要死了,妖族怎么样,潘多拉怎么样,我都不感兴趣,只恨没有多一点时间,让我参破第七基本物理量的本源。”
白婴没看这堆资料,她也根本看不懂,愣愣地盯了姜焱一会儿,敲了一下脑袋终于找回智商:“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吗?能跑能动,天妖的体质那么强大,怎么会在你这么大就病死。”
“天妖的遗传病确实被代谢得很干净,但我不是遗传病。”姜焱指了指大脑:“大脑开发率超过三十的都会对性格有影响,四十的有心理缺陷,超过五十的,副作用直接会作用在生理上。而且以上三者根据情况不同,如果不是死于意外,到了生命末期都会因为脑神经毁坏逝世……毕竟大脑太消耗神经元了。”
他这么一说,白婴瞬间就想到了安铭:“那你们这一代,大脑开发率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对寿命有影响吗?”
姜焱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我们这一代,四十以上的只有安铭,连蔓萦都是三十八,你是安铭那边的?”
“他是我学生。”
姜焱继续盯着白婴。
“好吧,亲传弟子。”
姜焱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古怪,像是重新仔细打量起了白婴,随后沉吟了一会儿道:“安铭有些特别,他应该是被后天手段封住了一定的大脑开发率,所以他的体质比我们强一些……唔,不想说了,我不喜欢他。”
白婴:“废话,你喜欢他就出事儿了。”
姜焱:“肮脏的人类。”
承认自己思想需要净化的白婴开始谆谆教导:“少年,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虽然你是个病秧子,虽然外部环境阶级矛盾严重,虽然你身后还有个十岁的小妹盼着你早死早超生,但疾风知劲草,你看你安铭弟弟都在被拐卖的情况下坚强地扛过来了,你一个长兄,又何必——”
姜焱面无表情道:“再说自杀。”
白婴叹了口气,环视一圈道:“要是你在我们的社会里,简直就是科学界的宝藏,可惜你是在潘多拉……大脑开发率对你的身体影响真这么严重?没得治?”
“腿断了可以强制卧床休息,你见过智慧生物能一辈子强制停止思考吗?”姜焱的目光放空,神色还是非常镇定:“我算过了,最多三个月,神经元的消耗就支持不了我思想的运作了,很快就会痴呆,脑死亡。幸运一点的话,一夜暴毙,我会少受很多痛苦。”
如果把他带回现代社会呢?用现代的医疗手段……
白婴想到这,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论潘多拉生物进入人类社会的通道是个未解之谜,就算成功把这个智慧惊人的天才带出去,他的体质那么弱,完全受不了工业化的空气,一样也是个死。
“可惜了……”白婴摇摇头道:“今天来的也算凑巧,我不久要回十方监继续教学,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可以书信联系。”
姜焱忽然问道:“你不会姓白吧?在南都指挥过守城战?”
“不然你以为我是潜入姜府的?我这么光明正大的耿直之人从不走偏门!”
姜焱点头同意:“也是,你这种咸鱼一样的身手,谁也不会派你来调查姜府。看你是从花阁那里过来的,我猜我父王又想来老一套了,你小心点。”
“……什么意思?”
“三年前卫氏的公主来拜访鼎公,我父王那时刚当上氏族王不久,急需外戚支持来稳固地位。就先晾了卫公主一会儿,然后趁卫公主身边的侍从去问话的时候,派一群舞姬假装不认识这个公主,直接带去他的寝宫,父王就趁机以醉酒为名坏了她的名声,事后把总管和一院的舞姬都杖毙来给卫公主谢罪。”
白婴都听愣了。
“所以卫公主现在是姜氏的二夫人,我父王也成为妖族唯一一个坐拥两位天妖之妻的存在。卫氏碍于太爷爷的名声不敢发作什么,但对父王一向是敢当面甩脸色的。”姜焱摇了摇头道:“好在你长了个心眼没跟着花阁的嬷嬷走,她们会给你暗地里揉穴让你卸力,你从正门根本走不掉。”
白婴震惊脸:……麻麻这里好可怕!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一片大乱。
“王救我!卫骁要杀奴!”